第一章 先秦文学批评
【教学重点】杂文学观念、儒家文学观、道家文学观
尚书·尧典(节录)
《尚书》是中国古代现存最早的一部文献总集,记载了唐尧至周朝的公文,主要是帝王的诏命以及帝王对臣下的训诫。先秦时也称《书》,汉代称《尚书》,意即“上古帝王之书”(《论衡·正说》)。因列于儒家经典,故又称《书经》。自汉代开始,即有今古文之别。汉初由伏生所授二十九篇,用当时通行文字隶书抄写,是为《今文尚书》。而相传汉景帝时发现于孔子故宅壁中、由孔安国献上并以先秦文字书写的《尚书》,较今文多十六篇,为《古文尚书》,西晋永嘉之乱时亡佚。今传《古文尚书》以及孔安国《传》乃东晋梅赜所献,其析伏生二十九篇为三十三篇,另增二十五篇,自南朝梁即得到承认,并为唐朝官方所尊崇。然经宋以后学者考证,所增二十五篇经文及孔传系伪作,其中以清代阎若璩考辩最为详尽。《尧典》为《尚书》第一篇,近人以为由周代史官根据传闻编著,又经春秋战国时人补订而成。伪《古文尚书》则把“慎徽五典”以下文字析出,另加二十八字作为《舜典》。
《尚书》的文字,虽然经过后人的增饰,但是其中“诗言志”一说,当属远古留下的观念,并作为成语而被先秦诸子所引述。比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载赵文子对叔向说:“诗以言志。”《庄子·天下》:“诗以道志。”《荀子·儒效》:“诗言是其志也。”等等。所以《尚书·尧典》中帝舜对夔说的这段话,可视为“诗言志”说的渊源。
所谓“志”,最初只是一个浑沦的概念,是对人的主观意识的整体概括,包含情感和意志。故《国语·鲁语下》又可以说“诗所以合意”。屈原《惜颂》:“发愤以抒情。”《悲回风》:“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此“抒情”与“明志”,实可互训。唐孔颖达解释说:“诗者,人志意之所之适也。虽有所适,犹未发口,蕴藏在心,谓之为志。发见于言,乃名为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诗大序正义》)应该说这是比较符合“诗言志”的最初内涵的。至于汉代儒生将“志”解释为一种合乎规范的道德内容,“诗言志”亦成为儒家诗教论的一个命题,致使“情”、“志”分离,而“言志”与“缘情”遂成为两个不同的观念。这是后来的演变,应当与原初的观念区别开来。又按近人闻一多的理解,“志”有“记录”的意思(《歌与诗》),于是“诗言志”也就有了叙事的意义,而《诗三百》中确实也有一些诗作是具有叙事性特点的。但是这并非是古代诗歌创作以及诗论的主流。
由“诗言志”这一基本观念,衍生出了先秦时代的若干诗学主张。
其一,诗具有教育作用。虞舜命夔以诗乐“教胄子”,培养其敦厚的品德。这是儒家诗教观念的起源。孔子即以诗乐作为其人格教育的重要内容之一。
其二,诗具有社会作用。夔说诗乐使“神人以和”,即建立起人与神之间的和谐关系。这里尚未脱去上古巫文化的色彩。后来孔子说诗“可以群”,则是全从人事本身立论,但是两者之间仍可见其上下相承的脉络。此外,先秦时代的诸侯卿大夫,在交往过程中“必称诗以谕其志”(《汉书·艺文志》),此即所谓“赋诗言志”。这是赋予了诗的交往功能,正如孔子说的:“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交往双方对于诗句的理解,只是截取其中的某一方面的意义而加以主观性的发挥,叫“断章取义”。当诗句脱离了作品的上下文关系,从相对确定的意义中游离出来时,诗本身的“志”也就可以被赋诗者的“志”自由阐释。这就有了“诗无达诂”的说法。
其三,据汉代一些文献所载,周王朝有“采诗”以观民风的制度。无论这一说法是否确凿,至少可以说,“诗言志”这一观念,在当时或后来产生出了关于诗的一种认识,即它是民间政治意向的表达,是社会风情的反映,因此“采诗”既是一种广开言路的方式,也是君主考察社会风尚的依据,并有助于政治教化。这是诗的政治作用,在这里,诗具有明显的工具性。
在《尚书》的这一段文字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文明初期的艺术现象,即诗乐舞的三位一体。这种现象首先具有一种起源论的意义。如果把“百兽率舞”理解为一种原始图腾舞蹈,那么,我们有理由认为,诗歌、音乐和舞蹈的产生,与原始巫术活动有着某种联系,正如现代一些文化人类学家所主张的那样。其次,这种现象还可以说明,最初的诗学观念,常常是寓诸乐论而提出的。比如《荀子·乐论》以及《礼记·乐记》,在某种意义上可同时作诗论看。
“诗言志”之说确立了中国诗学注重表现性的基本倾向。中国诗学即以此为基本叙述而建构起来的。因此汉郑玄说:“诗道放于此。”(《诗谱序》)近人朱自清更明确地将“诗言志”称作是中国诗学的“开山的纲领”(《诗言志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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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选录)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编集周初至春秋中叶五百余年间的作品。先秦时称《诗》,又举其整数名《诗三百》或《三百篇》。汉代列于儒家经典,故称《诗经》。分《风》《雅》《颂》三部分。大概(而非精确)地说,《风》是采集于地方并经整理的民间歌谣,《雅》系王畿乐歌,《颂》为宗庙祭祀乐歌。作品均为合乐歌词,以四言为主,往往重章迭句,反复咏唱;风格素朴自然,也有不少诗篇已成功地运用了赋、比、兴手法而富于艺术性。《诗经》对后代的思想和文学创作发生了深刻的影响。汉代传《诗》者有鲁、齐、韩、毛四家,前三家属今文经学,先立于官学;毛诗属古文经学,东汉以后日渐流行,而前三家则于魏晋以后先后亡佚。今传本即《毛诗》。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屦》)
园有桃,其实之殽。心之忧矣,我歌且谣。(《魏风·园有桃》)
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陈风·墓门》)
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小雅·四牡》)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小雅·节南山》)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何人斯》)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杨园之道,猗于亩丘。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小雅·巷伯》)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君子之车,既庶且多。君子之马,既闲且驰。矢诗不多,维以遂歌。(《大雅·卷阿》)民亦劳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国,国无有残。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无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谏。(《大雅·民劳》)民之未戾,职盗为寇。凉曰不可,覆背善詈。虽曰匪予,既作尔歌。(《大雅·桑柔》)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揉此万邦,闻于四国。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大雅·崧高》)四牡骙骙,八鸾喈喈。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大雅·烝民》)
《诗》的时代,理性的文明刚刚开始,诗人们以其痛苦、怨愤或者爱慕、欢乐,以其一切直接发自生存渴望的情感,来触及诗的本质。他们也就成了中国诗学的奠基者。
一个可怜的缝衣姑娘,辛辛苦苦地为一个贵妇人做了一件衣服,这位妇人却拿腔拿调,不理不睬。于是缝衣姑娘就将她的委曲和哀怨,化为“维是褊心,是以为刺”的诗句(《魏风·葛屦》)。一个牢骚满腹的士人,别人说他孤傲,可是谁能理解他心中的忧伤?于是“心之忧矣,我歌且谣”(《魏风·园有桃》)。一个忧国忧民的大夫,眼看着国运衰微,民不聊生,无奈呼天告地,作此诵歌,“以究王讻”(《小雅·节南山》)。从小民到大夫,各人有各人的不幸,然而他们都找到了一样的表达不幸的方式。汉儒将这种方式总结为“刺”,也就是《诗大序》中说的“下以风刺上”的“刺”。郑玄对“刺”的解释是:“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诗谱序》)在汉儒的观念中,“刺”被工具化了,并且偏向了政治道德意义。但是在《诗》的时代,“刺”有着更为丰满的内容,正如《春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解诂》所说的:“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种种的不幸者,本都有各自的祈求。
当周天子与大臣们一起游乐时,一位公卿看到车马之盛美,而想到朝廷贤才荟萃,于是向天子呈献了一首诗,“矢诗不多,维以遂歌”(《大雅·卷阿》)。申伯有着美好的品德,柔顺而正直,他回到封地的时候,卿士尹吉甫写了一首诗,“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大雅·崧高》)。他们以同样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喜悦和崇敬之情。汉儒将这种方式总结为“美”,也就是《诗大序》中所说的“美盛德之形容”的“美”。郑玄将它解释为:“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诗谱序》)就像“刺”一样,“美”也被汉儒工具化了,成为歌功颂德的手段。但是对于《诗》的时代的诗人们来说,“美”有时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欢乐情感的表达,对美好人事的赞美和祝愿,如《樛木》《桃夭》等等。
《诗》的“刺”和“美”,是对“诗言志”三字最感性的诠释。在《诗》成为《诗经》之后,从消极的意义上说,“刺”和“美”逐渐失去了其日常性意义,而《诗》本身所呈露出的生动感性的诗学精神,也就随之变得抽象起来。但经学文学思想对古典诗学的发展所起的作用是复杂的。我们看到,作为经学文本的《诗》,向司马迁昭示了写作之道与人生忧患的关系:“《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它还使刘勰领悟到创作的第一义:“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性情,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文心雕龙·情采》)因此,我们也必须承认,从积极的意义上说,《诗》的诗学精神在《诗》的经学化过程中同时也被提升,并更有力地参与古典诗学的建构。
论语(选录)〖〗〖〗论语(选录)
作者简介
孔子,名丘,字仲尼。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人。儒家学派创始人,先秦诸子私人讲学论政、从事著述的开风气人物,在文化史上具有崇高地位。《论语》主要是孔子的学生或再传的学生关于孔子言行的记录,反映了初期儒家思想体系的基本面貌。其版本在西汉时有今文《鲁论》《齐论》以及《古论》,今本《论语》为东汉郑玄混合诸本而成。
子曰: 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
子曰: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
子贡曰: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 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 《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 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学而》)
子曰: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 思无邪。(《为政》)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 绘事后素。曰: 礼后乎?子曰: 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
子曰: 《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八佾》)
子曰: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
子曰: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
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
子曰: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
子曰: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
子曰: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宪问》)
子曰: 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宪问》)
颜渊问为邦。子曰: 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卫灵公》)
子曰: 辞达而已矣。(《卫灵公》)
鲤趋而过庭。曰: 学诗乎?对曰: 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季氏》)
子曰: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
子谓伯鱼曰: 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阳货》)
子曰: 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阳货》)
孔子作为儒家的创始人,他的一切有关文学的或者蕴涵有文学意义的言论,无疑具有一种权威性,它们成了后世文论家阐发思想的基点和依据。
对于礼乐文化,先秦诸子的态度是不一样的。道家对改变人类自然生存状态的礼乐文化采取了批判的态度,而墨家则主张“节用”,视礼乐之“文”为财力的浪费。孔子却不同,他的思想顺应了礼乐文化的发展趋势。他赞美周代的“郁郁”之“文”,并托命于周代之礼文的继承与复兴。在他的心目中,“文”关系着历史与社会的兴衰,因而成为了他的“四教”之一。先秦时代的“文”,外延很广,比如典章制度、诗书礼乐、著述文献等等,举凡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文化,皆可涵盖其中。而在孔子的思想中,“文”实质上就是礼乐文化,今天所说的文学,即属于礼乐文化范畴,因此它在孔子以及后世儒家的思想体系中具有稳定的地位,同时它始终处于与礼教(意识形态)和礼乐制度(上层建筑)不可分离的关系之中。“诗教”观念就是在这种关系中建立起来的。
孔子的礼乐思想是建立在他的仁学基础上的,正如《八佾》中说的:“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这就形成了孔子的礼乐价值观,根据这种价值观,他必然对“文”有所取舍,如“恶郑声之乱雅乐”而主张“放郑声”,并且从事于文献的整理工作,使“《雅》《颂》各得其所”。就人格修养而言,孔子主张内外兼修以形成君子人格,即所谓“文质彬彬”。扩而论之,则其所谓“文质彬彬”,也是礼乐文化创造的基本准则。比如孔子以“尽善尽美”评价《韶》乐,即包含有文质相兼的意思;说“有德者必有言”,指出立德亦当有志于立言,而后内外皆善;又表彰郑国诸大夫为辞命“修饰”、“润色”,说明言辞之“文”的重要性。具体到文学,文质相兼的思想确立了内容与形式的基本关系,即正确而充实的思想内容与完美的表现形式的和谐统一。当然,“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行”就是“仁”的实践,然则在孔子的礼乐思想中,内质和外文,是不在一个层次上的。
孔子对《诗》的价值确认和意义解读,理所当然要在礼乐文化的层面上展开。“告诸往而知来者”,即从《诗》的本义中领悟、引申出道德意义,这是孔子的解读方式。通过这种解读,《诗》才能够成为一个“无邪”的礼乐文化教育文本。“无邪”也就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种中和之美,正符合孔子以“仁”为本、以“礼”为体的礼乐思想的基本精神。孔子的礼乐文化教育强调的是道德意志的自觉性和自发性,他必然要从情感教育入手,因此《诗》作为礼乐文化教育文本,就承担着启蒙的功能,即所谓“兴于诗”。
在礼乐体制中,《诗》承担着“兴”、“观”、“群”、“怨”等功能。“可以兴”,指的是《诗》在礼乐文化教育方面的功能。就《诗》本身的表现手法来看,“兴”保留着某种原始文明的特征,但按照孔子的理解,它已经指向一种道德理性意义,从而体现出鲜明的礼乐文化特征;这种意义,最终在汉儒所建立的“比兴”解读体系中得到强化。同时,“兴”所指向的道德意义是通过情感诱发和提升的方式实现的,因此它既包含着对诗歌抒情性特征的确认,也包含着灵感、想像、体验等内涵,由此可以导引出“感兴”、“兴象”、“兴会”等一系列美学范畴。上古时期有采诗观风之说,因此,“观”就其实质来说,是指统治阶级了解礼乐文化现状的方式。孔子生活在盛行“赋《诗》言志”之风的时代,其所谓《诗》之“可以群”,正可以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也就是说,它是礼乐体制中士大夫阶层之间独特的社交工具。“怨”是指自下而上的批判意见的表达,这同样是建立一个和谐的礼乐社会所不可缺少的一种方式。孔子对《诗》之“可以怨”的功能的确认,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其礼乐思想中的民本主义精神。
“立于礼,成于乐”,孔子论《诗》,终以礼乐为归宿。因此,我们要在他的整个礼乐思想中,更要在先秦礼乐文化背景下,来理解和评价他的文学主张。
庄子(节录)〖〗〖〗庄子(节录)
作者简介
庄子,名周,战国时代宋国蒙城(今河南商丘县东北)人。先秦道家代表人物。曾做过当地的漆园吏,后厌恶政治而终身不仕,乃招收门徒,著书立说。《庄子》为庄子及其后学的著作。庄子哲学继承和拓展了老子学说,以“道”为其哲学的最高范畴,对世界的认识具有相对主义和反知性的倾向;崇尚自然的人性和自由的精神,对现实社会的政治秩序和道德观念持强烈的批判态度。其思想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按《旧唐书》卷九所载,唐玄宗天宝元年诏庄子号“南华真人”,故《庄子》又名《南华真经》。《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二篇,今传本为晋郭象注本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碟,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胠箧》)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道》)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天道》)梓庆削木为,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达生》)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与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田子方》)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外物》)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渔父》)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天下》)
当庄子试图以独特的体认方式去妙契道体,以独特的言说通达绝对境界,却不期然开启了古典美学和文学的关捩。
站在“天道”的高度上,庄子俯视森然万物,觉得一切的差异,如大与小、美和丑,都是相对的。他并不是要否定美本身,而是要换一个角度对推崇雕饰的审美常态作出反思。根据他自己的领悟,天地之至美表现为世界自然呈示的那种“朴素”的本然状态。他之所以要“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不过是希望世人不惑于种种人为的创造,比如礼乐制度、仁义道德、知识技术等等,以人皆有之的那本真的感觉和禀性去直悟最高的自然之美。
那么,人是否在这样的至美之前无所作为呢?其实,庄子不是简单地否定技术,而是反对滞于技术的层面。在庖丁解牛的寓言中,庄子借庖丁之口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进”是超越的意思。超越技术,就是将技术溶化在“道”的绝对自由中。轮扁斫轮、痀偻承蜩、津人操舟、梓庆削木,无不表现出“进乎技”的境界。他们并非无所作为,而是更加注重作为时的心态。所以“进乎技”必有赖于“心斋”、“坐忘”。所谓“心斋”、“坐忘”,首先是有所休止,表现为否定性的意义,即消除一切干扰与遮蔽本心的观念欲望,比如“庆赏爵禄”、“非誉巧拙”之类;止其所当止,则其心臻于清明宁静,“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用叔本华的话说,就是主体的“自失”。但是“虚静”并不是“心斋”的终点。林希逸《庄子口义》指出:“至静之中,运而无积,何尝是枯木死灰。”可谓得庄子之真旨。《天道》说:“休则虚,虚则实,实则备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休”是起点,“虚静”是过程,最后归于活泼泼的动感与“不可以已”的充实——这是从否定到肯定、从消极到积极的转化。所以庄子“贵真”: 真实的心性,正是由此否定之后所肯定的东西,它“受于天”,不矫饰做作,完全处于自律的本真状态。从物我关系上说,“真”就是“以天和天”: 以摒除了欲望和知性的真实心性去符契对象,一切作为仿佛都是无所为。“物化”之境就是在这种心性状态下发生的。它不单是指庄周与蝴蝶合而为一时所体验到的飘然愉悦的感觉,在一切“进乎技”的境界中,我们都能体会到那份妙契大道的诗性。
不妨说,“解衣般礴”的画师,乃至庖丁、轮扁、梓庆等,便是庄子示以后人的真正的艺术家典范。同样,从“心斋”到“物化”的整个过程,便是庄子所描述的审美体验和艺术创作。《文心雕龙·神思》云:“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庄子的体道之学就这样经过刘勰的领会进入了文论。苏轼则悟出了艺术中“物化”的意蕴,所谓:“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忘其身。”(《书晁补之文与可画竹》)至于“法天贵真”的精义,更是融入到了晚明公安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口号中。实际上,我们更无法测度出庄子对历代文人的精神影响到底有多深,当他们呈现自己的心灵世界时,常常能见到庄子的逍遥身影。
庄子固然留心于“言/意”之辨,然而,从“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的叹喟中,我们分明觉得庄子对“忘言”二字有更深的感触。其所谓“忘言”,乃是体道之际的默然。想必庄子在体道之中,常有欲说还休的困惑,这完全不是因为他缺少表现力,而是道体之精微让他无法托诸空言。“知者不言”,但庄子并没有放弃言说的努力。“忘言”而言说,似乎是一个悖论。但庄子终于找到了一种独特的言说方式,即“言无言”。有所言说,却不让言说成为圈定意义的工具,而是让它超越自身的有限性,去开启封闭的“无言”之境。“忘言”与言说的对立统一,成就了一部充满诗意的《庄子》,而《庄子》,则成就了后世诗人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言说之道。庄子其实是一个真正在用言说去表达言说所无法表达的意义的诗人。
《庄子》总结了它自己的独特的言说方式。一曰“谬悠”、“荒唐”,指的是丰富的想像性和不拘于史实的虚构性。二曰“无端崖”、“恣纵”、“以巵言为曼衍”,指的是磅礴浩瀚的壮思逸兴和自由奔放的浪漫气质。三曰“以寓言为广”,指的是寄意于故事的生动的形象性叙述。四曰“瑰玮”、“诡”,指的是文辞的瑰丽奇伟。无论在哪一方面,它都可以为后世文学家作出示范,在这一点上,不仅“晚周诸子,莫能先焉”(鲁迅),即使是历代诸子的著述,只怕都比不上《庄子》一书能如此与文学的本性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