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朝文学批评(一)(第周)
【教学重点】:《文心雕龙》基本文学思想;《文心雕龙》重要观点; 《文心雕龙》研究情况。
刘勰(约—约),字彦和。祖籍东莞郡莒县(今属山东日照),东晋以来,世居京口(今江苏镇江)。父刘尚,曾为越骑校尉。刘勰早孤,笃志好学。青年时代入定林寺,依名僧僧佑凡十余年。曾协助僧佑整理佛家典籍,编制目录。梁初起家奉朝请,兼中军临川王萧宏记室,迁车骑仓曹参军,出为太末(今浙江衢县东北)令,又为南康王萧绩记室,兼太子萧统东宫通事舍人,为萧统所爱重。又迁步兵校尉。后奉梁武帝之命,再入定林寺整理经藏。完成后,即上表请求出家,法名慧地。不久逝世。《文心雕龙》为刘勰齐末在定林寺中撰成,凡五十篇。其前五篇《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论述所谓“文之枢纽”,提出关于写作的基本思想,认为应以经书和《楚辞》为主要学习对象,以雅正为根本而不废奇丽,在充实的基础上追求华美。自《明诗》至《书记》二十篇分体裁评论历代文章的发展,并指出各体文章的写作要领。自《神思》至《总术》十九篇则打通各种文体论述写作中的诸项问题。如论作家的思维活动、论作家个人因素与风格的关系、论各体文章都必须具备的优良文风、论内容与辞采的关系等,亦论及声律、章句、对偶、比兴、夸张、运用典故等具体的写作手法与技巧。自《时序》至《程器》五篇可视为附论,所论历代文章与时代条件的关系、创作与自然景物的关系、鉴赏与批评应有的态度方法等,亦颇为重要。最后一篇为《序志》,即作者自序。《文心雕龙》体大思精,对先秦至南朝前期尤其是魏晋以来有关文学、文章的论述作了全面的总结,并加以作者本人的深刻理解和分析、发挥,既有指导写作的实践性品格,又颇有理论色彩,为我国文学批评史上最重要的文章学、文学理论著作之一。
文心雕龙·原道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气,实天地之心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旁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为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才,振其徽烈,制诗缉颂,斧藻群言。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镕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性情,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涯,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赞曰:道心惟微,神理设教。光采玄圣,炳耀仁孝。龙图献体,龟书呈貌。天文斯观,民胥以效。
《原道》是《文心雕龙》的第一篇。原道,即推究“道”的意思。具体说来,就是要推究文与道的关系,要将文的起源推究于道。
在刘勰心目中,道是形而上的宇宙本体。它是万物的本原,是宇宙万物之所以如此的根本依据,道体现于万物之中,万物的属性也就是道的属性。因此,他说日月山川、动物的毛色、植物的花朵,以至于大自然中那些悦耳的声响,凡是一切事物的美丽,都是属于道的,都是“道之文”(“文”字本义指线条或色彩交错,引申之,凡物之美丽有文采,都可称为“文”)。他说天地万物皆文,那是道的体现,是自然如此、不知其所以然而必然如此的。那么,作为“五行之秀气”、“天地之心生”的人,也必然体现出“道之文”了。刘勰此种以“道”为万物之源、为万物存在的根据的思想无疑来自先秦道家的学说。他用此种学说来论证“人文”的本原,论证“人文”的必然性和合理性。
那么人文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刘勰说早在有文字之前已有人文,其最初的表现是伏羲得到《河图》启示而始作八卦。《河图》和其他一些祥瑞出现以启示圣人,都是自然而然的,是“神理”的体现。“神理”也就是道。自伏羲始,经唐虞三代,历代圣人发展着人文,至孔子而集其大成,熔铸六经,而后人文大备。这样,刘勰便归纳出道——圣人——经书的关系:“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儒家经典既是宇宙本体“道”的体现,当然就是“人文”的最高表现,当然也就成为文章的典范。此种思路,显然见出魏晋以来玄学家儒道合一、名教与自然合一理论的影响。
刘勰论文以《原道》发端,其用意何在呢?
第一,借以抬高文章的地位。既然文是至高无上的“道”的表现,而且始出于圣人,则其地位当然崇高。应注意的是,虽然《原道》所举人文为圣人著述,但《文心雕龙》全书所论,远不止于圣人之文,主要倒是后世文人所作各体文章,包括大量抒情写物的诗赋作品。高谈“道之文”,其实是为各种文章、为文学创作张目。
第二,是为了强调文辞修饰的重要性。既然天地万物都“郁然有采”,那么人文,即文章,也该是富于文采的。在刘勰那里,“文”这个字的含义既是文采,又是文章,二者是合二而一的。刘勰生活在极为重视文辞之美的时代;文辞修饰是人们心目中文章的重要特点,是一项重要的审美标准。《文心雕龙》中论修辞的篇目甚多。《文心雕龙》五十篇,篇篇都是写得很漂亮的骈文。刘勰反对雕饰过分,但绝不是不重视雕饰。
第三,是为了提出“征圣”、“宗经”的主张。既然“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圣人著述是道的完美体现,那么征圣、宗经自是天经地义的事。所谓征圣、宗经,是刘勰关于文章写作的基本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应该注意的是,综观《文心雕龙》全书,所谓征圣、宗经,其实主要并不是要求作文载道,不是要求用文章宣扬儒道,而是要求学习经书的优良文风,是借着提倡经书文风,来批判当时文坛上某些违背写作规律的不良风气。
文心雕龙·辨骚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翳,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传;杨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览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驾丰隆,求宓妃,凭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毙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杨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眄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赞曰:不有屈平,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采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辨骚》为《文心雕龙》第五篇。所谓“骚”,其实并非仅指《离骚》,而是代指《楚辞》,包括屈原的其他作品以至宋玉的《九辩》《招魂》等。《离骚》为《楚辞》首篇,也最为重要,故举以为代表。
《辨骚》以一半以上篇幅叙述前人(刘安、班固、王逸、汉宣帝、扬雄)对《楚辞》的评价,并加以折中。刘勰继承汉人的做法,以五经为评判《楚辞》的标准。他认为《楚辞》具有规讽之旨,抒发了对君上的忠怨之情,这是合乎经典的。至于不合经典者,一是“夸诞”、“谲怪”、“诡异”,如所运用的某些神话传说不见于经书,某些奇特想像与经书所载违异等;二是有的篇章体现了“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刘勰对《楚辞》的指责,与其囿于宗经立场有关,显示了对屈原的为人、对《楚辞》中一些浪漫主义手法的不够理解;同时也是服从于全书体系的需要,即提出关于写作基本思想的需要(见下文)。总之,《辩骚》认为《楚辞》“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其地位在经书与辞赋之间。
但实际上,刘勰对《楚辞》的艺术成就评价极高。他称赞《离骚》等作品为“奇文郁起”,“自铸伟辞”,别开生面,令人惊绝。具体说来,认为《楚辞》在抒情动人(尤其是以其悲剧性的情感动人)、写景真切、辞采华美三个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给后代作者巨大的影响。这三个方面,都是着重从艺术、审美方面谈的。刘勰评价《楚辞》,着眼点实侧重于这一方面。而其审美观念,实是文学进入自觉时代之后逐渐形成的观念,是时代潮流的反映。刘勰对《楚辞》艺术美的评论,远远超越汉人。
《辨骚》虽以评论《楚辞》为主要内容,但刘勰写作此篇的目的,其实在于提出关于写作的基本思想,即篇末所说“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在《原道》《征圣》《宗经》篇中,刘勰提出并论证了作文应以五经为典范的观点,但实际上他并不以为仅学习经书便已足够。经书在写作方面的优点主要体现为雅正、充实,但文章还需要奇创和美丽,故刘勰在《宗经》之后又安排《正纬》《辨骚》两篇,通过论述《楚辞》和纬书来提出其观点,其中当然以学习《楚辞》比酌取纬书更为重要。“酌奇而不失其贞”,就是要以雅正为基础、为根本而求新创、求出众;“玩华而不坠其实”,就是要在保证内容充实的前提下求美丽。
刘勰是“贞(正)”、“实”和“奇”、“华”两个方面并重的,但他认为须以前者为基础。他一方面肯定历代文章写作(包括文学创作)在奇、华方面的发展,一方面对发展过程中过分追求奇、华而产生的流弊表示不满,尤其对“近代”(刘宋以来)的某些不正文风感到不满。由于观澜必索其源、寻叶必求其根的思维习惯,他要为那些讹滥不正之风找出根源。他批评《楚辞》“夸诞”、“诡异”,其实就有为后世不良风气寻源的用意,即所谓“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宗经》)。总之,既高度赞扬《楚辞》的成就,又加以一定的批评,是与其既主张奇、丽又要抑制过分追求奇、丽的基本思想有密切关系的。
刘勰作《辨骚》的用意既在于此,因此他在《序志》中明言此篇属于论“文之枢纽”。他认为学习《楚辞》,正确地认识和评价《楚辞》,对于从事写作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文心雕龙·明诗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故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乐辞,《玄鸟》在曲;黄帝《云门》,理不空弦。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讽:顺美匡恶,其来久矣。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子夏鉴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秦皇灭典,亦造仙诗。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孝武爱文,柏梁列韵,严、马之徒,属辞无方。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征,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固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跃。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晣之能:此其所同也。及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左、潘、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鉴;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幹。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圆通。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以为易,其难也方来。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离合之发,则萌于图谶;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故不繁云。
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兴发皇世,风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明诗》为《文心雕龙》第六篇,是“论文叙笔”(《序志》)的文体论的第一篇。刘勰的时代,诗歌早已是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体式,深为人们所爱好。刘勰首先论述诗歌,正反映了这一点。
本篇有以下两点尤其值得注意:
一、刘勰说诗歌是“感物吟志”的产物,是用来抒发情志的,这与我国文学批评中传统的理论相一致。但刘勰还看到了诗歌有描绘物象的一面。他称赞汉代古诗“婉转附物”,又概括刘宋山水诗的特点之一为“极貌以写物”,都体现了这一点。这是诗歌创作实际状况的反映(特别是与刘宋山水诗、齐代咏物诗的兴起和发达有关),也是文学理论的发展。可以说,刘勰对诗歌审美特性的认识,就在抒情和状物两方面。他称赞《古诗》“怊怅切情”、建安诗“慷慨以任气”(即抒情言志富于力度),又评西晋诗“力柔于建安”,不满玄言诗之“轻淡”(玄言诗是缺少情感力量的),都体现了对诗歌以情感动人这一特点的敏感。至于状物这一方面,若结合《物色》《隐秀》等篇来看,他不但要求写景真切,而且特别对“不加雕削”、有如英华耀树那样的自然的表现深有体会并加以赞赏。
二、儒家文艺思想强调诗歌美刺讽喻、道德教化的功能。汉儒解释《诗经》《楚辞》时,常常将诗人的情志勉强地与政教挂钩,穿凿附会。《明诗》篇虽也指出并赞赏诗歌的政教作用,但绝不像汉儒那样狭隘拘执。刘勰并不认为诗中情感必须与政教有明显、直接的联系,并不强调在诗中作道德的说教。事实上,《明诗》篇中作重点论述、有时还加以赞美的,不是韦孟、应璩那些有意进行美刺的作品,而是汉代《古诗》、建安诗作和刘宋山水诗。那些诗都不是美刺讽喻之作,刘勰评述时也不曾与政教挂钩。今天我们评论建安诗时多强调其中感念世乱、反映社会现实的一面,但《明诗》所着眼的乃是“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等一般的抒情写景的内容。总之,刘勰对诗歌的体会和评论,主要在审美方面,他对诗歌的态度,从主流方面说,并不是功利主义的。他卓越的鉴赏和概括能力,都体现于艺术、审美这一面。这也是文学自觉时代风气的反映,同时也符合诗歌创作的实际。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人们作诗,大多是一般的抒发情志,只有少数才有意进行美刺。
文心雕龙·神思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成篇,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杨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鞍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闻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费,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神思》为《文心雕龙》第二十六篇,专论写作特别是写作诗赋等抒情状物作品时的思维活动。执笔为文必始于运思,故该篇列于《文心》“下篇”创作论之首。
在刘勰以前,陆机《文赋》对于创作思维已有精彩的描述,刘勰实深受其影响。《神思》中论及创作思维在时间、空间上的广阔性,论及此种思维之伴随语言和物象,也说到创作过程中情感的充盈与活跃。这些都是《文赋》已经讲到过的。《神思》中新的、值得注意的地方则有以下几点:
一、鲜明地提出了“神与物游”的命题,论及作家思维与外物的关系,亦即创作中主观与客观的关系。刘勰说:“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一再将“神”与“物”相对提出。赞语亦云:“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创作中既求表现物之形貌,同时又以“心”之“理”(指作家所欲抒写的事理、情志)与之相应和;也就是说,作品中既描绘物象,又表现作者情志。刘勰还没有提出情与景交融一类命题,但既说“物以貌求,心以理应”,那么应该可以推论:作品中抒写情志与描绘物象,二者该是相应和的、合拍的。
应该指出,刘勰这儿所说的“物”是有限定的:它只限于感性事物,首先是指自然景物,也包括人工制造而有形貌声色之物,如宫殿等等。其物还不等于今日所谓客观事物。刘勰论创作思维中的心物关系,实偏重于自然景物与作家情志间的关系。
二、《神思》探讨了如何保证创作思维的通畅活跃的问题。刘勰首先从“志气”和“辞令”两方面论述这一问题,即认为临文之际的精神状态和运用文辞的能力,是思维畅通与否的关键。然后就从这两方面着手加以解决。关于“志气”,刘勰强调“贵在虚静”,即临文之际须心思高度集中而不繁杂。在《养气》中,还说写作应“从容率情,优柔适会”,即应处于从容、宽舒、自由而无所拘束的精神状态之中,听凭文思自来,不可强求。《养气》很强调作家应劳逸结合,精神健旺,那样才能常处于创作欲望强烈、跃跃欲试的状态中。关于“辞令”,刘勰强调广泛阅读、研味前人的著作文章,以提高语言能力。《神思》说“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积学”句意谓广泛读书积累,包括积累词语、典故等。“酌理”句指研究种种事理、思想观点。在刘勰看来,也还是要通过学习典籍以提高这方面的识见能力。“积学”重在记诵、积累材料,“酌理”重在思考、融会贯通。“研阅”句是说揣摩、学习前人的写作技巧,提高鉴赏、分析、批判能力。“驯致”句指从容玩味文辞。“研阅”句重在理性分析,“驯致”句较多欣赏玩味的意思。刘勰认为,通过这几方面的观摩学习,做到“博练”,便能大大提高写作能力,包括驱遣文辞的本领,于是临文构思时便能汩汩滔滔,文思通畅。总之,刘勰从临文之际的精神状态和平日的积学揣摩两方面,即“秉心”和“养术”两方面,论述如何保证文思畅达的问题,比较切实可行,富于实践的意义。
三、刘勰首次使用了“意象”一语。“意象”的语源,出于《周易·系辞上》:“圣人立象以尽意。”象指卦爻之象,它们象征着种种事物、事情、事理。刘勰所谓“意象”,就是指作家头脑中的“意”,它可以是具体的、形象的,也可以是比较抽象的、概括的。它虽包括但并不等于今日所谓“形象”。后世(主要是宋代以后)论文艺创作时常用“意象”一词,刘勰则是首次将其语用于文论之中,值得我们注意。
文心雕龙·体性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复采曲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竞,故颖出而才果;公幹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由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凑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才性异区,文体繁诡。辞为肌肤,志实骨髓。雅丽黼黻,淫巧朱紫。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体性》是《文心雕龙》的第二十七篇,创作论部分的第二篇。所谓体,指文章风貌,大致相当于今日所谓风格;性,则是指作者创作个性方面的主观因素。刘勰在论述“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的创作思维之后,接着便论体与性的关系,充分体现了对这一问题的重视。
刘勰之前,曹丕《典论·论文》《与吴质书》已指出作家创作个性各有不同,而这种不同乃基于各人所禀“气”的不同。陆机《文赋》则从作家审美爱好的角度言及作品风貌之异,即所谓“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等等。他们都从作家主观因素方面解释文章风貌的不同,认为二者之间有对应的关系。刘勰继承了他们的观点,而且说得更为明确。他说性与体的关系是“因内而符外”的,有怎样的主观因素,便形成怎样的文章体貌,“表里必符”,乃“自然之恒资”。也就是说,这种内外相应的现象是自然而然的,是必然的。
刘勰的论述比前人深刻丰富得多,我们可从三个方面加以说明。
第一,刘勰不但对前代著名作家的风格特点作出恰当的概括,而且将繁复的风格概括为八种类型,即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他对这八体的解释,有的带有举例的性质。如释典雅曰“熔式经诰,方轨儒门”,直接运用儒家经典的语汇,阐发儒学,固然最易给人形成典雅之感,但那只是最典型的情形,并非说典雅的作品仅限于此。同样,谈论玄理的论文,固然是“远奥”的典型例子,但并非只有谈玄者方称得上远奥。还有,刘勰的解释,有的带有贬义,如“新奇”、“轻靡”二体。但那也只是推至极端而言。这两个名目本身并非贬词。刘勰认为这两体在一定条件下也是需要的,所以下文说“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凑相成”。他只是认为对这两体若把握不当,过分追求,则易形成不良文风。所谓“会通合数”,还表明刘勰认为这八体之间是可以也应该交融贯通的。正确地将八体融会、错综,犹如将单纯的色彩调和为无数间色,方能“辐凑相成”,圆转无碍,适应各种各样的需要。
第二,刘勰首次对作者的创作个性,即形成风格的主观方面的因素,作了细致的分析。他将这些因素归纳为才、气、学、习四者。才、气属于先天资质,学、习属于后天陶染。这样较细致的分析,尤其是指出风格的形成还与后天的因素密切相关,是前人未曾道及的。所谓“气有刚柔”,是说作者的气质可分为刚柔两大类。虽然前人已曾将人之性分成这两类(如《盐铁论·殊路》云“性有刚柔”),但用之于文章写作,则《体性》是第一次。刘勰认为因作者气有刚柔,故作品风格也可分为刚柔两大类(如本篇说“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又《定势》说“势有刚柔”,“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这是值得注意的。
第三,刘勰颇为切实地谈了作者应该如何正确地掌握各种风格。他指出两点:首先,入门须正,初学者须以雅正的作品为典范,培养自己雅正的审美趣味。然后,对于“八体”都应有所掌握,包括新奇、轻靡二者;因为在不同场合、不同条件下,为了表现不同的内容,适应不同的体裁,便需要不同的风格,那就不是典雅一体就够用的。《定势》说:“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通变》说:“檃括乎雅俗之际。”与典雅相对的华美、时新,也是需要的。不过必须以雅正为基础,才不至于逐奇失正,堕入魔道。除了阐明应掌握多种风格之外,刘勰的风格论还很强调后天的学习。《体性》说,掌握各种风格是通过大量的摹仿、练习来进行的。经过这样的学习,“习亦凝真”,就可以获得如先天资质一样的风貌。《体性》还说“因性以练才”。才虽属于先天禀赋,但它不是一成不变的,也还需要练;而且可以通过练习而得到提高,通过练习而形成某种类型的才能。
作家个人风格问题与创作思维问题一样,相当微妙。曹丕等人谈到了这一问题,但未作深入探讨。刘勰则不但从理论上作了细致的分析,而且还从写作实践方面作切实的指导。在我国古代风格论的发展中,刘勰是有重要贡献的。
《风骨》为《文心雕龙》第二十八篇,是关于文风的专论。
所谓文风,不是指作家的个人风格,也不是指文体风格,而是指普遍的、一般的文章作风。刘勰认为不论何种个人风格,也不论何种体裁,都应有一种优良的文风。他用“风骨”这一描述性词语概括其特征。
风骨原是晋宋以来人物评论用语,如王羲之被称为“风骨清举”(见《世说新语·赏誉》注引《晋安帝纪》)。大体而言,风是指人物爽朗、富于生命力,给人一种性格鲜明、清朗生动的美感;骨的原意则指骨相、体态端直,使人感到精劲挺拔。风骨,还有类似的词语如气骨、风力、风气、骨力等,逐渐由用于人物评论而进入画论、书论领域,也见之于南朝的诗歌批评。刘勰则用来称述优良的文风。
《风骨》篇云:“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怊怅述情,必始乎风。”风与情志密切相关,但不是指情志本身,而是指表达情志时最重要的因素。也就是说,风不是就文章说什么而言,而是指说得怎么样。《风骨》又云:“深乎风者,述情必显。”“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风的特征,首先是表达的鲜明、爽朗;表达明朗,就能做到生动、活跃,就能具有感染、说服读者的力量。
那么“骨”是指什么呢?《风骨》云:“沉吟铺辞,莫先于骨。”“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骨与文辞密切相关,但不是指文辞本身,而是指运用文辞、遣词造句中的首要因素。《风骨》又云:“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练于骨者,析辞必精。”骨的特征在于文辞的端正、精炼。“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若堆砌不必要的辞藻,作品便易显得冗长繁杂,主旨不突出,条理不清晰,那便是无骨的征象了。
刘勰认为具备风骨是任何文章的首要的也是基本的要求,任何文章都应首先做到表达明朗、生动,语言端正、精健。所谓“文明以健”、“风清骨峻”,清明与峻健,即明朗与严整精劲,便是对“风骨”含义的概括。应该注意,所谓峻健,并不仅是指那种充满阳刚之气的风格,而是指语言运用的准确、端正、精干无芜辞,那样的文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流畅而不滞涩,自然给人健的感觉。
刘勰提倡风骨,与他对宋齐文风的不满有关。刘宋文坛有一种倾向,即文人一味追求新奇,在语言运用上故意用冷僻字眼,构词造句故意违背常规。那样做的结果便使文章诘屈聱牙,意思不鲜明,也就失去或减损了打动读者的力量。刘勰称之为“讹势”,即不正的文风。那种风气,主要表现在刘宋,至萧齐时也余风未绝,故刘勰要加以反对。
还应该注意,风骨还不是刘勰心目中最理想的文风。《风骨》说:“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最理想的,是在具备风骨的基础上加以美丽的文采。刘勰生活在非常重视文辞美丽的时代,他本人也很重视文采。但他深知若过分追求文采,以致形成堆砌繁杂之弊,或者造成上文所说的“讹势”(讹势也是醉心玩弄辞采的一种表现),那是违背写作规律、妨害文风健康的。因此《风骨》强调,“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即必须摆正风骨与辞采的关系。刘勰强调在这个问题上作者须有自觉性。
《风骨》可说是我国古代文章学、文学批评中的第一篇文风专论,其意义不应低估。
《通变》是《文心雕龙》的第二十九篇。
“通变”一语,出自《周易》。《周易·系辞下》云:“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韩康伯注云:“通变则无穷,故可久也。”事物发展到了极端,就须变化;变化方能流通不滞。古人认为这是万事万物的普遍规律。刘勰以为文章也是如此。《通变》赞语云:“文律运周,日新其业。”便是从文章发展规律的高度说明新变的重要。他认为“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意谓各种文体的基本特点,包括风格特点,是古今一致,不能任意改变的;而在运用文辞、具体的写作手法等方面却必须求其新变,“酌于新声”,不然的话,文章的发展就停滞了。
刘勰又指出必须在正确地学习前人的基础上求新变。而为了做到这一点,又必须有所抉择,找到好的学习对象。于是《通变》篇总结自黄帝、唐尧至刘宋时文章风貌的变化。他认为由古到今文章发展总的趋势是由质趋文,即由质朴简单趋于美丽繁缛。其中“商、周丽而雅”,其文风最为理想;以后便出现“文”的方面过甚的倾向,到了刘宋,终于走到“讹而新”即以故意违反正规为新奇的不良文风。因此,必须回过头去学习商、周之雅丽,也就是要“还宗经诰”。这也就是说,刘勰认为文章发展已经到了“不能复化”,应该穷而思变、“贲象穷白”(《情采》)的时候。但当时许多作者却不懂得此点,而是“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盲目地“师范宋集”。刘勰对此甚为不满,加以批评。这也是《通变》篇的一个重要观点。
提倡宗经,是为了纠正“讹而新”的不良文风,并不排斥学习自《楚辞》以来的各代优秀作品。事实上,综观《文心雕龙》全书,刘勰对楚汉、魏晋的优秀作家作品有全面深刻的了解,即使对刘宋诗文,也还是肯定其描写景物自然真切的优点。《通变》云:“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并不一味反对“文”与“俗”。这与《辨骚》篇中提出的基本思想“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是相一致的。
《情采》是《文心雕龙》第三十一篇,论文章内容与文辞采丽之间的关系。采指文采,情指情性。刘勰认为文章是情性的外现,因此说情、情性,也就相当于指文章的内容。
在我国古代文论中,很早就有人言及内容和文辞修饰之间的关系。例如孔子既说“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反对过事华辞;又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非文辞不为功”(《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注意言辞的文饰。据说他还说过“情欲信,辞欲巧”(《礼记·表记》),将情、辞相对待提出而并重二者。孔子的观点,是儒家对文章学的重要贡献,对后世,包括对刘勰,影响很大。又如扬雄说“事胜辞则亢(过于质直之意),辞胜事则赋(如辞人之赋那样过于铺张),事辞称则经”(《法言·吾子》),陆机说“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文赋》),范晔说“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狱中与诸甥侄书》),都正确地指出了内容与文辞修饰二者应该并重、应将内容置于主导地位这一基本的原理。
《情采》篇继承这一基本观点而加以发展。“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表明刘勰对文辞美丽是十分重视的。但他又强调情、理(指内容)是经,文采是纬;强调“辩丽本乎情性”,文章之美与不美,从根本上说取决于“情性”即取决于内容。二者并重,而其主次关系不容颠倒。《情采》称此为“立文之本源”,可见其重视的程度。
《情采》篇具有针砭时弊的意义。一是强调“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刘勰认为宋齐之世某些作者有过分追求文采以致淹没内容的倾向,故着重加以指出。二是强调应“为情而造文”,强调表达真实的情志。刘勰认为近世作者有的“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这很可能是有所指的。晋宋之际,士大夫以宅心事外为高尚,作品中也就以表现“事外远致”为高,东晋时充斥文坛的玄言诗赋便是如此。至刘宋时山水诗勃起,在描绘自然风景的同时抒发其隐逸情怀。谢灵运在这方面成就最高,而仿效者蜂起,其风至齐梁时犹盛。其中自然平庸者多,千篇一律,令人昏睡,而且其作者其实也多为“志深轩冕”、“心缠几务”之徒。刘勰对此种现象颇为不满,因此指出这也是一种“繁采寡情”、违背情辞关系准则的不良风气。
《比兴》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六篇。
比、兴是我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概念,首见于《周礼·春官·大师》之言“六诗”和《毛诗大序》之言“六义”。虽然一称六诗,一称六义,但都是指风、赋、比、兴、雅、颂六者。今天我们所见到的对这六者进行解释的,首先是汉代经师。东汉郑众云:“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周礼·周官·大师》郑玄注引)这一解释甚为概括、简略,“比方于物”应就是一般的打比方,“托事于物”则不易了解。但若联系《毛传》解释《诗经》时所标“兴也”和郑玄的笺,便十分明白了。例如《周南·桃夭》开端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毛传》云:“兴也。桃有华之盛者,夭夭,其少壮也;灼灼,华之盛也。”郑玄笺云:“兴者,喻时妇人皆得以年盛时行也。”郑玄认为,诗人写桃花盛开,寄托着男女婚嫁不失时的意思,这便是兴。又如《邶风·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毛传》也标明“兴也”。并说,柏木是宜于为舟的,但如今柏舟飘流水中,“不以济度也”。《郑笺》云:“兴者,喻仁人之不见用,而与群小人并列,亦犹是也。”认为诗人写柏舟漂流,寄托着仁人不遇之意。可知汉代经师所理解的兴,就是在“物”(如桃树、柏舟)的叙写中,寄托着人事方面的意思。所谓“托事于物”,应作如是理解。汉儒又认为“兴”中所寄托的意思,大多与政教有关。比如《桃夭》,青年男女婚嫁以时,是由于周文王治理得好,也是由于其后妃品德高尚,辅佐文王进行教化,致使天下人都依礼而行。又如《柏舟》,是讽刺卫顷公的不良政治的(均见《毛诗序》)。
刘勰《比兴》篇继承了汉儒的解释。所谓“依微以拟议”,“环譬以托讽”,“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就是“托事于物”、“举草木鸟兽以见意”(唐人孔颖达语,见《毛诗大序》疏)的意思。所寄托的有关人事的意义,在诗中基本上都不曾说出,后人只有从经师的注释中才知道,因此刘勰强调“兴隐”,“发注而后见”。相比较而言,“比”是将心中所蓄直接说出,是直指所喻对象而言;“兴”则是绕圈子说(“环譬”),是委婉曲折地进行表达。
汉代经师释兴,对后世影响深远。但也有人从另一角度加以解释。如西晋挚虞《文章流别论》云:“兴者,有感之辞也。”挚虞并非否定旧说,而是突出了诗人“感”的因素,认为“托事于物”是诗人见“物”而感的结果。这种“感”,是感触、感悟,是受“物”的启发而产生联想,引起感慨。挚虞的说法虽然简略,但可说与汉末魏晋时感物抒怀之作大量涌现、人们日益自觉意识到文学作品抒发感情、寄托感慨的作用有密切关系,从中可以窥见文学观念的发展变化。《文心雕龙·比兴》说“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强调兴是诗人因“微”物的触动而兴起情思的结果,这可说是与挚虞之说相承,包含了新的因素。
总之,《文心雕龙·比兴》论兴,既对汉儒的说法作了准确、充分的发挥,又体现了文学观念的发展。其论述对后人颇有影响。如唐代孔颖达《毛诗大序正义》说:“比显而兴隐。……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便是因袭刘勰的观点。
《比兴》篇分析汉代赋作“比体云构”而“兴义销亡”的原因,说那是由于赋家丧失了讽刺精神。他认为《诗经》《楚辞》作者运用兴法,多是为了委婉地对统治者进行批评;汉赋作家则背离了这种精神,也就不再使用兴法。其实所谓“托事于物”的兴,隐晦难明,“发注而后见”,本是难于普遍运用的(这种隐晦的“兴”,原只是汉儒对于《诗经》的一种理解,颇使人感到牵强穿凿。诗人创作时的想法,未必真如经师所说的那样。这是另一问题,姑且不论,但刘勰还是遵从经师旧说的)。刘勰对赋家之“讽刺道丧”“习小而弃大”略有批评之意,但也接着对赋中的比举了许多例子加以说明,认为比法能很好地“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这表明刘勰对于比这种手法是充分理解并欣赏的。在赞语中说:“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指出取作比、兴的事物和被比的本体或所寄托的意思之间,可以距离很远,但经过诗人联想,取其某一点相联系,便可贴切地合在一起。这可说是刘勰总结出的一条规律。事实上,比的手法,若运用得好,喻体、本体间距离越大,便越能“惊听回视”,使人感到新奇可喜。
文心雕龙·时序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诗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兒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谈,清金马之路,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及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自安、和已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皇羲》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兜,蔡邕比之俳优。其余风遗文,盖蔑如也。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幹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子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眄含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淡,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逾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亟满玄席,澹思采,时洒文囿。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自中朝贵玄,江左弥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也。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
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高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熙景祚。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于万里,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鸿风懿采,短笔敢陈?飏言赞时,请寄明哲。
赞曰: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焉如面。
《时序》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五篇。
《时序》论文章与时代的关系,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认为文章兴废,与统治者之好文与否、与统治者的文化政策很有关系。对于历史上重视文化建设、爱好文学的帝王,如汉武帝、曹氏父子以及西汉、东汉、东晋、刘宋的某些皇帝重文的表现,刘勰都津津乐道。特别是汉武及曹氏父子,刘勰对他们非常赞赏。《时序》云:“兴废系乎时序”,主要就是指统治者的态度而言。
其二,《时序》指出政治的好坏、国家的兴衰,社会状况和时代风气,会影响到作品的内容以至风格特征。传统的儒家文艺理论,向来重视社会政治状况与作品的关系,所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见《礼记·乐记》《毛诗大序》),就是一种具有经典性的概括。刘勰也深受此种理论的影响。然而可贵的是,在这方面刘勰还有不少独特的观察:
如关于战国文章,包括屈、宋辞赋,《时序》概括其特点为具有“炜烨之奇意”,而此种“奇”的表现则与当时“纵横之诡俗”密切相关。刘勰具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他从屈宋作品中感受到了与策士说客的言辞在总体风貌上的共同点。确实,屈宋受当时风俗和辩说言辞的熏陶,自然而然地在其作品中表现出时代风气的影响。在刘勰看来,《离骚》意在讽谏,宋玉的作品多作与楚王问答之辞,它们在企图以“炜烨而谲诳”(陆机《文赋》)之辞打动人主这一点上,与纵横之士是相同的。
又如关于建安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时序》指出:“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哀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不但准确地概括出建安文学总的风貌特征,而且指明了动乱现实对建安风骨形成的作用。这比笼统地说“乱世之音怨以怒”,无疑更为具体深刻。
其三,《时序》论及学术风气对文章的影响。例如论东汉文人制作,指出其多引用儒家经书,形成与以前不同的风貌,那是由于皇帝崇爱儒术,“历政讲聚”,文士“渐靡儒风”的缘故。又如关于东晋文风,指出由于谈玄风气很盛,因而造成“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的状况,诗赋的内容和风格都与玄学发达密切相关。
刘勰指出了一个时代的文学与帝王的爱好提倡、与政治社会环境以及与学术风气之间的联系。从他的论述中,可知他并不机械地看待这些联系。例如帝王好文固然可能有利于文学,但如西晋短祚,统治者不重学术,不好文学,然而“人才实盛”,文学创作发达。可见统治者的爱好、提倡与否,并非文章写作发达或不发达的唯一原因。又如建安时社会动乱成为诗文慷慨多气风貌形成的土壤,而东晋朝廷不振,矛盾重重,作品却“辞意夷泰”,一派平和景象。因此关于政治、社会环境对文学的影响,也不可作简单理解。总之,刘勰从分析历史事实出发,既总结出“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这一客观规律,总结出文章与时代关系的几个重要方面,又并不企图以简单的公式囊括这种关系。他是实事求是地作具体分析的。
文心雕龙·物色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
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物色》为《文心雕龙》第四十六篇。魏晋以来,人们对于自然景物的感受日益敏锐、强烈。反映在文论中,陆机《文赋》已将四季推迁、景物变换视为引起创作冲动的一项重要因素,刘勰则专列《物色》篇论景物描绘。他所谓“物”,主要就是指自然景物而言。
刘勰认为景物触发作者情感、感召作者引起创作冲动的力量非常强大,对此种力量,他以美丽的语言加以热情的礼赞。他对于景物与作者情志之间的关系体会尤深,《物色》篇屡屡言及此点。“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作者是怀着深厚的情感去观照自然山水的,他热爱大自然,大自然也就以淋漓的创作兴会来回报他(《诠赋》篇也说“物以情观”,可见刘勰对此点有明确的认识)。在创作过程中,“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在观察、欣赏景物的同时,作者内心世界也展开了积极的情感活动。因此,在贴切入微地描绘外物时,也必定会抒发内心的种种感触。这与《神思》篇“物以貌求,心以理应”的意思相同。刘勰这里尚未鲜明地提出情景交融的问题,但至少已肯定作品中常是既写物之形貌,又写作者观物时的情思。写物、抒情,二者当然是有联系的。刘勰说,这样的作品,写得好的话,便能达到“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的效果,耐人寻味。
《物色》篇对“近代(主要指刘宋)以来”作品中描绘景物的风气进行了评论。刘勰指出,那些作品的特色,除了惟妙惟肖、状物逼真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不加雕削”,也就是自然。那也就是《隐秀》篇说的“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的“秀句”。刘宋谢灵运开创了山水诗写作的风气,其中优秀者,正有这样的佳处。谢灵运本人的诗作,正因此而获得人们的惊叹,被誉为“如芙蓉出水”般的“自然可爱”(见钟嵘《诗品中》颜延之条、《南史·颜延之传》)。刘勰的论述,是对刘宋以来创作风气的评价,他对此类作品的优点是予以肯定的。当然,此类作品的质量参差不齐,其中有不少连篇累牍地“泛咏皋壤”(《情采》),显得累赘冗长,作者的情思寡少甚至虚伪,那是刘勰所反对的。《情采》篇已加以批评;《物色》篇强调“析辞尚简”,反对“丽淫而繁句”,当也具有指摘时弊的用意。
文心雕龙·知音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咨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酱瓿之议,岂多叹哉!
夫麟凤与麏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然鲁臣以麟为麏,楚人以雉为凤,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形器易征,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然而俗鉴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杨》,宋玉所以伤《白雪》也。昔屈平有言:“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见异唯知音耳。杨雄自称“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其不事浮浅,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服媚弥芬;书亦国华,玩绎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赞曰:洪钟万钧,夔、旷所定。良书盈箧,妙鉴乃订。流郑淫人,无或失听。独有此律,不谬蹊径。
《知音》是《文心雕龙》第四十八篇,是关于文章鉴赏、批评的专论。
关于批评原则,曹丕《典论·论文》已指出,必须避免“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和“暗于自见”的偏向,才能进行正确的批评。与刘勰同时而年辈在前的江淹,强调要“通方广恕,好远兼爱”,对不同时代、地域、风格的作品,都应吸取其优点,决不可“论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排斥不合自己口味的作品。《知音》篇则在前人基础上,分析得更为细致。首先指出三种不利于鉴赏批评的错误态度:一是虽具有眼光,但贱同而思古,抱有轻视当代作者的偏见;二是虽有颇高的写作水平,却崇己抑人,文人相轻;三是根本不懂文章,却乱发议论。然后又从文章风貌和读者趣味、见解之繁复多样方面,慨叹人们往往目光狭隘,“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这样的慨叹,与江淹要求“兼爱”,其精神是相通的。
《知音》更进一步提出了增强鉴赏、批评能力的方法:
首先是“博观”,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在博观之中还要进行比较,“阅乔岳以形培,酌沧波以喻畎浍”。这与《神思》所说“研阅以穷照”,《通变》所说“博览以精阅”相通。博览和比较,说来简单,但确是提高鉴赏批评能力的必由之路。
其次,《知音》提出“六观”,即从六个方面去观察、评判作品。这六个方面中,观“位体”即看作者如何“规范本体”(《熔裁》),如何安排内容,表达得是否集中、简练、详略得当,是否“纲领昭畅”,有条不紊;同时也看作品整体风貌是否符合内容、体裁的需要,即是否“得体”。观“置辞”是看语言运用是否精炼准确而不芜秽,运用辞采(对偶、夸饰、比喻等)是否得当。观位体、观置辞是对作品的整体考察,观“通变”、“奇正”、“事义”、“宫商”则是从中又提出一些刘勰所关注的要点加以考察。《文心雕龙》设有《通变》《事类》《声律》篇专论如何正确地推陈出新和使用事典、讲究声律等问题,“事义”、“宫商”本也属于“置辞”即辞采运用,刘勰再单独提出,可见对它们的重视。至于“奇正”,是说文风是否雅正,是否恰当地参以新奇变化而又不失其正。这是刘勰的基本思想之一,在《辨骚》篇即已提出,《风骨》篇更是要求“确乎正式”、做到“辞奇而不黩”的文风专论。提出六观,让鉴赏、批评者有径可循,用一种分析的态度去研究作品,而不仅仅停留在感性蒙眬的印象上,便比较客观,也有利于研习文术。这六观都属于写作艺术方面。《文心雕龙》本是一部论写作艺术、写作规律的书。刘勰虽强调内容的充实、情志的真和“不诡”,但综观《文心》全书,并不详论何种内容、何种情志才合乎要求。因此在论鉴赏批评时,也着重从表现艺术方面谈,而不偏重于思想内容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