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曙与历史系朱娜同学的通信之一
发布时间: 2017-04-07 浏览次数: 280

 

张老师:
    你好!
    你的很多观点我并不是很赞同。
    首先,对于美学。美学,我认为是很深刻的。您不应该抱有让所有的人都听懂的观念来讲述。这样也就失去了美学真正所要研究的本质。翻开厚厚一本美学史,无不是在哲学的思想上展开的。我私下认为,美学其实是哲学的一种延伸,也许是美学在拯救着哲学。用谢林的书名,其实是《艺术哲学》。西方很多哲学家都极其悲观,人生就是在痛苦与空虚之中摆渡。人生是不可拯救的。叔本华的意思是人生有两种拯救方法。第一种是对意志的弃绝。而这种意志的弃绝却不等同于自杀。自杀反而是对意志的服从。因为冥冥中是有人在引诱你自杀的。一种危险的诱惑,让你带有好感的反感,可以用生命为赌注。第二种便是由艺术来拯救。然而艺术的拯救也是一刹那的。因为这里的艺术也是在阐发一种生命的本质,与哲学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以我认为美学应该讲的更深刻一些。这样才是美学,而不至于成为不伦不类。
    还有您的对于中国与西方的文化差异的论述。您总是在说西方是现实主义的,绘画也就在表现着现实。这个实对的。但是如果已哲学来划分,这个世界是可以分为表象与意志的。那西方到底是在艺术中表现的表象的现实还是意志的现实呢?您的讲述意思是表象的现实。而我认为这个恰恰是错误的。他们展现的不是自然,而是自然中的规律。比如和谐,比如相对,比如世界的无法解决的矛盾。如果说都是现实,那么印象派画作呢?凡高呢?西方人与中国人同样都有感情,只是中国人把感情融于最简单,用最朴素平凡的笔触表达最深厚的感情。但西方的色彩浓艳不是没有感情,他们也是有最深厚的感情,凡高用最绚丽的色彩涂抹出了心中的无奈,你能说他没有感情么?你能说他没有中国人感情多么?中国的传统是喜欢天人合一物我消泯,而西方用一种现实一种比现实更现实的笔调写出了永远也无法解决的矛盾。所以凡高绝望的在麦田黑压压的鸦群中死去。不是西方人喜爱自杀。他们确实是矛盾的。对一切事情,对自己,对天空,对上帝。现代西方哲学是一个理性的哲学。由此一切便不再如同中国。但我想他们用理性却依然解决不了很多问题,所以他们也掉进了他们最看不起的感性中,在空虚中无法自拔。有时觉得,哲学确实是富人的业余生活。中国到现代一直不如西方经济发展,是否也就没有时间做哲学。中国其实真的不如西方。
    在中国,我最喜欢庄子。我喜欢那种逍遥游的境界。庄周梦蝶。我相信庄周梦蝶后是无法控制的痛哭,为蝴蝶的飞舞更是为自己的迷失。一切本无,何苦在乎那么多。到魏晋时期,那种防荡不羁的行为其实只是一种表象。他们也在矛盾着。飘逸与沉重,豁达与执着,欢乐与悲哀,奔放与压抑。处处对立着。我想他们其实不是自己本身与当时外界的冲突。而是自己本身双重性格的冲突,是主体自身的冲突,是一个想在封建中守旧与一个想追求自由庄子的冲突。这个永远无法解决,这是个时代悲剧。也就如同现代的西方。那么多伟大的哲学家只是在探讨着根本解决不了的东西。一直很喜欢尼采。他的那种悲观与对悲剧的看法。
    还有我认为你的书应该写一些著名哲人的美学思想。这样可以更好。我也想看看你出的书。出来我一定先看。对不起,也许刚才说的很多话很莽撞。请您谅解。
  好了。不说了。以后我有什么想法还是会和你说的。
    谢谢
                                                                 朱娜

 

 

 

朱娜同学:

    你好!

    首先我要说,看了你的信我非但没有任何不高兴,反而感到很欣慰。如果我的所言所想激不起一点反响,那怕是商榷或者全然反对的,这门课是否太索然无味呢?看得出来,你爱思考,并且基础很不错,读过不少书。如果愿意,我们可以私下讨论些比较高深的美学问题。

    在西方,美学是哲学的分支,我在第一课就说过了。至于美学和哲学谁拯救谁,近现代西方的思想家反对过于理性的哲学,往往拿艺术和诗作武器,比如,叔本华、尼采后有不少大哲人都这样做;而在古典时期,美学只是哲学的小兄弟,柏拉图、黑格尔都以为哲学高于美学的。比较而言,中国哲学的审美化(诗化)倾向较之西方更明显些。但说到终极处,它们实际都是人类的智慧结晶。关于讲课,我现在还是以为应该照顾到大多数,有时候,望着一些同学迷惘的眼神,我心里也不免犯嘀咕,是不是别人无法接受?比如,讲自然美,我就不敢涉足中西印的“本体论”问题,搞不好实在会吃力不讨好。也许我低估了同学的水平?

你谈中西方文化的差异的一节,思路有些跳跃,我只能择要做出回答。中西方文化的差异那是明摆着的,问题不过是我们从哪里入手,讨论什么话题。昨晚有位学高分子的同学提醒我,是不是过于夸大了中西印的差异,还应该顾及它们之间的相同点。我表示同意。我在课程的最后想说说,美学的未来,中间有两个小题目,一是流动的传统,二是融合中的创造。没有一成不变的传统,传统总是在接受异质文明的挑战,应对现实世界发生问题的过程中生成的。传统新生之路就在融通对话中向前永无止境地伸展着。但是,不管受到其他文明的如何冲击,一个文明(或其中的哲学美学)要想立足,就不可能完全置古代传统于不顾。举个例子,毕加索声称,他的绘画永远就是创造再毁坏,毁坏别人也毁坏自己。这样的反叛够过瘾吧,但我们不能忘记,十三岁的毕加索对素描、油画之传统技法的掌握到了令人赞叹的地步,也就是说,他对西方绘画的反叛,前提是对传统知根知底,他的创造在骨子里脱不了西方底色。现代派艺术刚兴起时,叫骂声不绝于耳,如今有谁能绕开这些大师们呢?我之所以不着重于“同”而专说“异”,那是因为在我看来,“异彩”或许能更好地显露出“同声”来。  

    声明一点,我说西方的写实主义,那是指十九世纪之前的主导倾向。现代主义文学艺术有很大变化,东方的思想和艺术对西方影响不小。看看高更的作品就知道了。

    表象和意志的划分,那是叔本华的。他的思想像个大杂烩,里面有柏拉图、康德、佛教。我总觉得用它来讲自然美的问题,有点别扭。就自然美而言,我的意思是,中国古人看待自然美的思想基础在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中国古人真的在那活生生的自然中发现了生命的安顿场所。山水清音,物我两忘。“游心悦目”、“一片风景一片心境”,古代文人常挂在嘴边,闲适飘逸得很。西方人当然也热爱自然,一大批写实的风景画令人叹为观止,像我们看过的《林间小道》、《枫丹白露的回忆》,你能说它不美吗?梵高作品色彩绚丽,透露出他对生命生活的执着和热爱,已与古典写实风格大为不同。那发自生命根底的表现力,震撼力打动过无数观众,西方的、东方的。但是,除开风格上的差异之外,你有没有想过,西方人的作品中总是透露出对那支配自然、隐蔽在自然背后之巨大神秘力量的好奇和关注。梵高的作品你再体会一下?我在课堂上说过,西方哲学有种根深蒂固的看法,现象和本质的对立二分。这与它们的宗教传统密不可分。如你说的和谐比例,最初就来源于对宇宙神秘“谐音”的假设。这种表象思维虽然在二十世纪受到了极大冲击,西方强大的逻辑理性传统仍然牢不可破,就连海德格尔这样反对传统形而上学最激烈的“思者”还寄情于那不出场的“神”。西方艺术家往往在作品中对自然的神秘作沉思,歌德、华滋华斯的诗作,请你找几首读读,是不是这样?中国古人说:“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程颢)“此中何所有?岭上有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弘景)一副与自然怡然自得、相安默契的态度,中西诗人是否对待自然持不同的态度呢?我说过,自然美的“发现”在中、西、印那里的历程有先有后,可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起源于人对自身存在的终极归宿的思考——人如何安顿自身那短暂的生命?对自然意蕴之开掘的不同路向和文化背景(如宗教的、本体论的,时间空间观念的,等等),决定着它们对自然美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的理解、体会。

    你对庄子和尼采的阐述准确,我赞成。我也喜欢庄子和尼采,但更喜欢前者,或许我是中国人吧。不过,两人对人生虚无这一难以超越解脱的永恒的悲剧性主题,是不是有不同的理解、应对方式?你能不能再想想,来信谈谈看法?

    至于我的书,其总体设想是,归纳、提炼出以中国、西方、印度为代表的三大美学系统普遍关心、贯穿整个美学史的若干美学论题,不仅要说出来它们各自如何解答些论题,更要点透它们为什么会这样说,从而把它们的最为精粹的美学特征、样态、精神奉献给非专业的读者。而通常人们比较熟悉的大美学家、美学名著、美学命题、文艺作品等,我就安排、穿插在对论题的叙述中了。相对而言,写书,由易到难、由简入繁和由难转易、由繁入简,是两个不同的境界,当然后者更高些。我能不能做到,惟有努力、努力、再努力!

    最后说一句,我们不要妄自菲薄。中国人自卑了一个多世纪了,问题不少,前途光明。有些大师说,哲学大道理说破了,原来极简朴极家常。我的理解还不到这个境界。但我有体会,哲学并不高深。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未必正确,供参考。

    祝学习进步!

 

                                                                          张旭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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