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味道(汤婧文)

发布时间: 2010-04-11   浏览次数: 32

上海味道

    青灰色的石墙之间,贴着褪色对联的木门前,火红的炮竹残骸铺了满地,在清晨的白雾中似乎还留有昨夜狂欢的余温。

再回到这里,已是十年后。在这片石库门里度过了人生最纯真的童年时代,我一直都觉得幸运感激。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比石库门这样的建筑更弥漫着上海的味道、我的家乡的味道,也是共和国里最璀璨的一座城市独有的味道。

昨夜,是共和国六十岁的生日。窄窄的弄堂被左邻右里买来的鞭炮烟火点缀成了火树银花的童话,每个人脸上都是洒满星光的笑容,每个人心里都是感概万分的喜悦。此刻,就是弄堂外的南京路的霓虹也比不过我们手中小小的星星之火。

建筑篇

六十年前,这里是上海最熙熙攘攘的住宅区之一,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可以走到外滩,弄堂里住满了有讲不完的故事的老克勒们。

六十年间,这片石库门渐渐变成了城市钢筋水泥丛中不起眼的小矮人,被林立的高楼包围着,一直默默地伫立在上海最热闹繁华的商业步行街身后。然而,即便已经住在宽敞明亮的商品房,我也无法忘怀与这片破旧的石库门结下的上海情结。

踏着吱噶作响的楼梯小心翼翼上楼,墙壁上,是气窗吹进烟囱里冒出的食物香味熏黄的痕迹,和黄梅天潮湿腐化剥落的墙粉。倚靠在楼梯转角的自行车,墙角突然传出的大黄猫,气窗破洞漏风处被贴上的玛丽莲·梦露的海报,楼下废品回收的叫卖声——禁不住我开始强烈地被儿时回忆包围。

肆意地追逐,开怀地大笑,在天井层层叠叠的被褥衣服间追迷藏写王字跳橡筋,最大胆的冒险要数去踩隔壁家的大黑狗的尾巴,谁踩到了又成功逃脱,就能第一个吃妈妈们在厨房炖了一天的红烧肉。而后来,大黑狗老了,懒的动了,我们上学了,有了厚厚的作业了;再后来,大黑狗老得再也动不了了,我们家动迁了。

踏进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天井,她怎么还是那个样,可是我却又觉得陌生。我心里升起一点温度,阳光晒得人懒洋洋地有些犯困,便坐到十几年一直放在天井口的翁家阿婆的小竹凳上。翁家阿婆去了养老院了,她那被磨得发亮的竹凳现在是勤快的儿媳日日坐着,像阿婆以前一样,哼着呢喃着不知名的小调剥着毛豆,以前总是我和玩伴争抢的“革命根据地”。原本那一方苍穹,蔚蓝的让我们傻傻发呆抬头看很久很久的天空,如今大部分被高楼的侧影占据。

父母站在这里放眼望去,感叹着上海的发展速度,语气里是自豪更有些许无奈的苍凉。他们生长在这曾经让他们骄傲的地方,然而如今他们回忆里的珍宝却在新上海的钢筋水泥丛林中显得摇摇欲坠,好像他们自己,日益老去的容颜已无法再做国际大都市的中流砥柱。不过回到这里,他们依旧拥有他们光荣的奋斗史,这里,就是他们辉煌历史的陈列馆,就是他们人生奋斗足迹的档案馆。

人物篇

    我喊了隔壁阿婆一声好,对着她忙着烧菜的背影。她毫无反应,颤颤巍巍地在给一条香喷喷的大鱼洒佐料酱油。在水斗处使劲绞干衣服的大妈依然是洞察一切,热心地提醒我,阿婆耳朵不好啦,要走上去对着她说!

    我走上去,突然有点认不出这个人。近到跟前,才发现我已比她高了大半头,瘦削的肩膀上零落几根发丝,莹白的短发用发卡挽到耳后,眼睛里蒙上一层白雾,要把瓶子拿到眼门前才分得清是酒是醋。她眼角像极了盘中的鱼尾,深深的纹理四散开去,刻在晒得黑亮的皮肤上。脖颈里的皮肤褶皱的像小时候她给我缝的短裙,层层又叠叠。她的指甲缝里黑黝黝的,指关节因为长期的劳作而个个凸出,食指严重歪斜变形,我想起她剥毛豆时总会把食指垫在豆子下面,然后两个大拇指一前一后一扭,毛豆就欢快地跳到篮子里了。也许就是在这六十年几十亿次的一扭一扭中,阿婆老去了。我忽然强烈地害怕起来。觉得眼前这个柔弱单薄的生命可能下一秒钟会轻易地离开我们。可是她转过头,灰蒙蒙的眼睛看看我们,蠕动着没有牙齿的嘴,像十年前一样说,你们回来啦,然后端给我们一盘热气腾腾的菜。

    吃饭间,我生命里前十年的“革命战友”,阿婆的孙女回来了。我小时候从没想过,这个和我一起疯一起傻的小丫头,有一天也会长成一个拥有一头黄色长发穿着高跟走着猫步的时尚女性。油腻腻的八仙桌上,我们同时对对方打招呼,认不出来了嘛!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才发现,十年的时间,是可以冲淡一切、改变一切的。十年,让上海变成了世界瞩目的国际化大都市,让中国崛起,却也能让亲如姊妹的两个人形同陌路。然而与老人之间,我们却总有说不完的话。我才深深地感到,带着都市气息长大的我们,早已无法像石库门里这些旧上海们一样,拥有比邻胜于远亲的温暖了。对此,唯有惋惜,但我更觉得,这是我们为了发展,付出的代价。

感悟篇

    为了发展,周边的石库门改造的改造推倒的推倒;为了发展,中年人下岗青年人创业。有舍才有得,我们舍弃回忆得到财富,甚至失去了更多来换取经济发展。只是,这样的取舍真的是等价交换么?我常常这样想。然而答案不甚明了。一边思考,自己也一边无法抗拒地随着人潮涌进改造上海的大队中。可是心里总有着难以名状的遗憾。当我看到新天地的纸醉,看到衡山路的金迷,总会微微皱眉觉得不安。虽然的确有一部分旧上海被批为文物保存,然而站在这高楼之间,旧上海的风味还能保留么?这海派的格调,浪漫的情怀,是否正在为各式正版盗版的外来文化侵蚀,是否正在被上海人自己遗忘,是否能够幸存?

    临走前,大家一起去天井里放烟火。我站在绚烂的火光里,定定地出神。我害怕,我所爱的上海味道会像这些转瞬即逝的华丽一样灰飞烟灭。正因为至爱着这样的上海味道,所以我强烈要求乘着建国六十周年的超长假期回到老房子,父母也同意,也都格外珍惜故地重游的机会,一边沉浸在他们甜蜜的回忆里,亦唏嘘岁月流年。

    即便天涯海角,物是人非,我也必将将这上海独有的味道铭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