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
第一编 早期希腊哲学
发布时间: 2011-05-26   浏览次数: 1254

 

第一编 早期希腊哲学
 
第一章    伊奥尼亚的米利都学派和爱菲斯的赫拉克利特
 
第一节       米利都学派
 
希腊哲学最早不是出自希腊本土,而产生在当时是希腊人的殖民地区:爱琴海东岸小亚细亚沿海的伊奥尼亚。这里地处东西交通要道,经济发展较早,工商业繁荣。它也是当时希腊与波斯争夺之地。希腊人在该地区通过与邻国在商业和文化上的频繁接触,接受了埃及、巴比伦和西亚古国吕底亚文明的影响。在伊奥尼亚诸城邦中米利都最为显著,因为它经济发达,是当时染织、冶金和贸易中心。米利都人从吕底亚人那里学来了一套金属货币制度,促进了贸易。米利都文化艺术也较繁荣,据说,正是米利都人在公元前八百年左右首先使用了将腓尼基人的字母加以改造而成的希腊字母。当然,这里的阶级斗争政治斗争也很尖锐。主要发生在奴隶主和奴隶、贵族和工商奴隶主、自由民中的富人和穷人之间。就是在这样一个经济文化发达而斗争尖锐的城邦中,孕育产生了希腊哲学、也是西方哲学第一个学派:米利都学派。
米利都学派主要包括三位哲学家: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美尼。称他们为同一个学派是指他们都在米利都从事科学—哲学活动,而且有着师承关系。这三位哲学家都是从寻求宇宙万物的“本原”(arche,或译“始基”)开始他们的哲学探索的。那么,所谓“本原”是什么意思呢?亚里士多德曾对早期希腊哲学作过总结,对本原作了辞典式的说明。他说:“本原的意思或者是事物中运动由之开始之点,例如一段线、一条路都在一端有一个起点,而在另一端有另一个起点;或者是某一事情最佳的生成点,例如学习有时并不必定从最初开始,从事情的开端开始,而要从最容易的地方学习起;或者是内在于事物,事物由之生成的初始之点,例如船只的龙骨,房屋的基石,所以有的人把心脏、有的人把脑髓、有的把类似的其他什么东西当作动物的本原;或者是由之生成、但并不内在于事物的东西,运动和变化自然而然从它开始,例如婴儿是由父母产生,打斗是由争吵产生;或者是事物动变的缘由,动变的事物因他的意旨而发生动变,例如城邦的首脑、寡头政体、君主或僭主;技术也被称为本原,尤其是建筑术。其次,事物最初由之认识的东西也被称为此事物的本原,例如前提是证明的本原(开始)。原因的含义和本原一样多,一切原因都是本原(开端)。所有本原的共同点在于它们是事物的存在、生成或认识由之开始之点(起点)。它们有的内在于事物,有的外在于事物。所以,作为本原的本性,它是事物的元素、思想、意旨、本质和何所为或目的。”[1]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早期希腊哲学家所谓的本原是指事物的产生、生成的起源、开端以及我们对事物的认识的起点、出发点。当然,亚里士多德对本原的解释是从他自己的哲学视角特别是四因说出发作出的,他关于本原的几种含义的分析,分别与质料因、动力因、本质因、目的因相对应。这种解释固然表达了早期希腊哲学家们的本原思想,但同时又超越了他们的本原观,而成了亚里士多德自己的本原观。在早期希腊哲学家的本原说中包含有本质、动力、目的等思想,但是很不明确清楚的,而亚里士多德把它们突显出来,把本原与原因等同起来,这实际上是他自己的观点。米利都学派的哲学家是以十分素朴的形式提出这个问题和看法的。他们认为,宇宙万物的本原是物质性的东西。但是,这种本原属于哪一种物质性的东西,本原的数目又有多少,他们的看法并不一致。亚氏是这样概括他们的本原观的:“在那些最初进行哲学思考的人们中,大都认为万物的本原是具有物质性的,万物由它而构成,最初由它生成,最后又化归为它。本体常存不变,只是变换它的属性,人们说这就是万物的元素和本原。他们认为,既然有这类实体长存,就没有什么东西生成或消灭。比如当苏格拉底变得美或优雅时,我们并不是说他绝对地产生了,当这些品质丧失时,也不说他消灭了,因为基质(载体)即苏格拉底本身是一直在那里的。正因如此,他们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产生或消灭的,因为总有某种实体存在,它或是一个或不止一个,所有别的东西都由它而生,而它是常存的。至于这些本原的数目和本性,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2]
 
一、   泰勒斯的“水”
早期希腊哲学家的生卒年大都不十分精确,而且不大好考订,一般是指可以从旁推算出来的每个人达到四十岁的那一年,如泰勒斯的鼎盛年就是公元前585年。泰勒斯(Thales)出身于贵族奴隶主家庭,他本人则是经商的,可谓工商奴隶主。据说,他因精通天象,有年冬天预料来年橄榄要丰收,就订租了许多榨橄榄油的榨油器,来年又租出去,赚了一大笔钱。[3]他也是一位政治活动家,据说他在达马西亚做雅典执政官时期,第一个得到“贤者”之名。西方史书上一般称他为希腊“七贤”之一。[4]他又是一位自然科学家,有关这方面的传说很多。他到过埃及、巴比伦,在那里不仅经商,还学到了几何学、天文学。他曾预言过一次日蚀,确定365天为一太阳年。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描述一女奴看到泰勒斯夜观星空失足跌进井里,嘲笑他只热衷于认识天上的事,看不到脚下发生了什么。还传说他曾指出航海者可以根据星座来测定方向,提出过关于尼罗河水泛滥的假说,关于测量金字塔高度的方法,以及用几何定理测量海上船只离岸的远近,等等。
泰勒斯并没有传世之作,我们根据古代文献资料讲述他的主张。他认为,水是万物的本原,地则象一个圆筒或圆盘浮于水上,天上也是水,万物生于水而归于水,水是不变的本原。据亚里士多德解释,泰勒斯把水看作万物的本原(因此他认为大地浮在水上),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论断,也许是因为他观察到万物都以湿的东西为滋养料,并以它来维持其生存,或者是因为万物的种子就其本性来说都是有水分的,而水是潮湿的东西的本性的来源。[5]还有一种解释是认为泰勒斯可能是从古代神话中吸取了思想材料加以改造而得出这种看法的。如希腊神话说,海洋之神奥克安诺创造了万物;古代埃及和巴比伦的神话也认为,泰初之世,一切皆水,水为原始的混沌状态,万物皆由水产生。
泰勒斯的本原说在哲学上的重大功绩,在于他不用传统的宗教观来解释万物的起源,即不把万物看作是由神所创造的;他提出水为万物的本原,就是企图用物质性的东西来说明世界的统一性。恩格斯在分析评论早期希腊哲学时指出:原始的、自发的唯物主义“在自己的萌芽时期就十分自然地把自然现象的无限多样性的统一看作不言而喻的,并且在某种具有固定形体的东西中,在某种特殊的东西中去寻找这个统一,比如泰勒斯就在水里去寻找。”[6]当然,泰勒斯的看法是直观的、素朴的,并没有真正科学的根据,哲学史上称之为素朴唯物主义。
泰勒斯还说过万物充满着灵魂和神。但他所说的灵魂和神并不是指超自然的精神实体。灵魂在当时被看作一种活动的原则、生命的原则,普遍存在于万物之中,希腊人认为能动的东西都是有灵魂的东西。所以泰勒斯还说过“磁石有灵魂,因为它吸动铁”。[7]万物都有灵魂是指万物充满着能动的力量,水作为万物的本原,它的能动力量更被神圣化为神。泰勒斯并不是主张传统宗教意义上的神和灵魂。当然,他的看法是有原始“物活论”(或称“万物有生论”)的观点的。后者认为,自然万物都有生命,一切形式的物质都有感觉和思维的能力。
 
二、   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形”
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是泰勒斯的学生,大约生于公元前610年,鼎盛年约在公元前570年,据记载,第58届奥林匹亚赛会(古希腊历史学家惯于以奥林匹亚赛会纪年,第一次奥林匹亚体育与诗歌文艺竞赛会是在公元前776年举行的,以后每四年举行一次,这就是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由来)的第二年或公元前547年,他已有64岁,不久就死了。他是天文学家、地理学家,装置过一个日晷,也制造过天体仪,并测绘了一张地中海一带、包括埃及和巴比伦在内的地图。据说他用散文体写下了论自然、论宇宙起源的著作,可惜已失传。
阿那克西曼德认为,宇宙万物的本原是一种没有固定形态或固定性质的原始物,他称之为“无定形(音译“阿派郎”,意为无规定、无限制、无界定)”。这种无定形本身是不生不灭、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他认为,倘若本原有固定的性质或形态,有生有灭,有穷有尽,有边有际,那就成了有规定者,有种种限制,就不能解释许多自然现象,也就不成其为本原了。
从本原说阿那克西曼德又提出了宇宙起源说。他认为,宇宙在永恒地运动着,从阿派郎分离出一些有固定形态或固定性质的对立物。首先分离出来的对立物是冷和热、湿和干。对立物分离出来以后就形成一种涡涡旋式的运动,在涡旋运动中冷而湿的东西比较重就聚集在中心,热而干的东西比较轻就散布开来在外围,成了一个火球,把冷而湿的东西围在里面。由于外围的火的影响,在中心的冷而湿的东西的一部分就被弄干了成为地,剩下来还未干的就是水,水又蒸发而成为包围着地的云或雾(气)。由于那蒸发而成的气的膨胀,那包围在外面的整个的火也就破裂开来成为许多象车轮一样的火环,这些火环为气所蔽盖着,但每个火环上面总有一个通气的孔道,从这些火环上的孔道所显现出来的火就是我们所见到的日、月、星辰等天体。天体围绕着地而旋转。地象一个圆柱(人就住在这个圆柱的顶上),没有什么支持着它,它不象泰勒斯所说的那样浮在水上,而是处在这个球形体的宇宙的中心,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使它掉向这边或那边,因此它可以永久保持平衡而不移动。
阿那克西曼德认为,万物的本原是无穷无尽的,所以除了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会有其它无数的原则从其中产生出来。所有这些宇宙,包括我们的宇宙在内,都在不断生成和消亡之中。宇宙万物都由本原产生,又复归于本原。宇宙万物在不断地变化,这是由“命运”(也就是必然性)决定的。他说:“万物由之产生的东西,万物又消灭而复归于它,这是命运规定了的。因为万物在时间的秩序中不公正,所以受到惩罚,并且彼此互相补足。”[8]就是说,宇宙万物(对立物)总是相互作用着,其结果对立的某一面必定要占优势,这是对被压倒的那一面的“不公正”的表现,所以在一定的时间内必然会“受到惩罚”,并进行补偿。譬如,在夏季热气与冷气斗争的结果是前者压倒了后者,这是热对冷的不公正行为,所以在一定时间内,冷又压倒热,得到了补偿。这里蕴涵着素朴辩证法思想。早期希腊哲学家喜欢用“侵犯”、“报复”等比喻来解释自然现象。阿那克西曼德把事物的相互作用看作侵犯和报复的过程。一物产生或占优势,就是“侵犯”了另一事物,是对另一事物的“不公正”,必须对它进行报复,它必定会在一定时间内受到惩罚。这种比喻是从人类社会的风俗习惯中引申出来的,因为在法律产生以前或很不完善时,人们常常采取报复的行动。
阿那克西曼德还用自然的原因解释人种的由来。他认为生物是从太阳所蒸发的湿元素中产生的,人则是从水里的动物变化出来的。这可以说是一种原始的进化论观点。
 
三、   阿那克西美尼的“气”
阿那克西美尼(Anaximenes)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他的鼎盛年大约是公元前546年。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记载,阿那克西美尼主张气为万物的本原。[9]留存下来的阿那克西美尼的著作残篇说:“我们的灵魂是气,这气使我们结成整体,整个世界也是一样,由气息和气包围着。”[10]他之所以把气当作万物本原,是因为气是无所不在的,也可以说是无限的,有限者是不能作为万物的本原的。阿那克西美尼还提出了万物由气的凝聚或稀薄所致的主张。他说:“使物体凝聚和浓缩的是冷,使它稀薄和松弛的是热。”[11]气逐渐凝集而次第成为风、云、水、土、石头;气稀薄化,就成为火。[12]一切事物都由于气在数量上的差别所致。由于气的不同程度上的浓厚化或稀薄化,所以才有各种不同的东西。“永恒的运动使这些变化产生”。[13]他还把气看作是呼吸,是生命,是灵魂,甚至认为神也是由气变化而成的。当然,他并没有把灵魂和神看作独立的精神实体,但表现出了古代物活论的思想。
阿那克西美尼还提出了一些科学上的猜测,如认为云遇冷而为雪,雨冻结而为冰雹,虹是由阳光投射在极浓厚的云上所致,等等。
上面我们讲述了米利都学派的三位哲学家的思想和观点,从现代的认识水平来看,他们的看法似乎显得幼稚,然而,历史地看,他们的思想和观点是很了不起的。因为当时人们都习惯于用原始宗教或传统神话中的超自然的力量来解释自然和宇宙万物,而他们大胆地冲破了顽强的传统的超自然观念,试图从自然本身之中寻求能解释宇宙万物变化生成的“本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创见。虽然他们对于什么是本原有着不同的看法,但都从物质性的东西中去寻求本原,这一点亚里士多德就早已指出。[14]而且,他们都肯定宇宙万物的生成变化,这些变化又都是物质性的东西本身的变化,在谈论这些变化时又都涉及对立物的相互作用和关系问题。这表明他们的思想又都蕴涵着辩证法观点。当然,他们的看法缺乏科学的根据和逻辑的论证,凭借直观,有很多是猜测,他们对物质的和意识的东西还没有明确的加以区分,他们的辩证观更是不自觉的。因此,学术界一般称他们的哲学为原始的素朴的唯物主义和自发的辩证法。在他们稍后,同在伊奥尼亚地区的另一城邦爱非斯的赫拉克利特提出了比他们更为深刻的哲学思想。
 
第二节  爱非斯的赫拉克利特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鼎盛年大约在公元前504—前501年。伊奥尼亚各城邦在大约公元前546—前540年间已经为波斯的居鲁士大帝所征服,但在公元前499年各城邦又组织了一次反抗,结果失败。米利都城邦在公元前494年被波斯人攻陷。正是由此引起了古代史上著名的希波战争。据说波斯国王曾邀请赫拉克利特到他那里去,但赫拉克利特回信拒绝了。与此同时,希腊城邦内部的各种矛盾也未平息。赫拉克利特生活在各种社会矛盾和斗争尖锐激烈的时代。天下的事情变化多端,一盛一衰,反复不已。这种客观事实对于他的哲学思想的形成无疑是有很大影响的。
赫拉克利特本是爱非斯城的贵族,门第显赫,世袭奉祀农业女神的祭师职位。但他放弃了这个高贵的职位。传说他晚年隐居在狩猎女神的庙宇附近,又说他隐居到山里去了。他的著作《论自然》流传下来有一百三十多条残简。他的文笔隐晦难解,他还喜欢用对比体,用双关语,有时显得不好懂,在古希腊他得了个“晦涩者”的称号。黑格尔指出,苏格拉底认为,赫拉克利特的著作是深邃的,要钻透它,就需要象一个勇敢的游泳者那样。又说,柏拉图曾特别勤勉地研究过赫拉克利特的哲学。[15]黑格尔自己也十分重视赫拉克利特哲学尤其是其辩证法思想,他说:“没有一个赫拉克利特的论点不被我采纳到我的逻辑学中”。[16]古代著名传记作家第欧根尼 ·拉尔修(公元一、二世纪)曾这样概述赫拉克利特哲学:“他的学说大体上是这样的:火产生了一切,一切都复归于火。一切都服从命运。一切都为对立的过程所宰制。一切都充满着灵魂和精灵”[17]
 
            关于“火”和“逻各斯”本原学说
赫拉克利特提出的关于宇宙万物的本原说较之米利都学派更为深刻而富有思辨性。他提出,宇宙万物的本原是物质性的火,这个火是指燃烧着的“活火”,没有一刻是静止的,也不会停止的,是永恒的。他比米利都学派更强调“变”,而火最能体现万物的动和变。他的名言是“这个世界(有秩序的),对于一切存在物都是一样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创造的,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18]这里否定了神创世界的传统观,强调世界是“永恒的活火”,火的燃烧和熄灭都是有“分寸”的,也就是有秩序的,用现代的语言来说是有规律的。赫拉克利特还提出了火与万物相互转化的过程,但他的表达并不很清楚,存在着几种解释。一种解释是万物通过火的浓厚化和稀薄化而产生,又重新分解为火。这个转化过程包括“上升的运动”和“下降的运动”。火通过空气浓厚起来变成水,水凝结又变为土,火—水—土,是为下降运动(道路);反之,土融解变为水,水蒸发变为气,气干燥化又变成了火,土—水—火,是为上升运动(道路)。另一种解释是火与各元素(气、水、土)之间直接相互转化,即火毁灭自身生气,气凝聚生水,水凝结生土;反之,“土死生水,水死生气,气死生火”。[19]尽管具体的说明并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即火生成万物,万物复归为火。“一切转为火,火又转为一切,有如黄金换成货物,货物又换成黄金。”[20]当然,货物与黄金的转换不是任意的,同样,火与万物的转换也不是任意的,要遵循某个共同的东西,赫拉克利特称之为“逻各斯”。
逻各斯是西方思想文化领域中运用得十分普遍广泛的术语,但在不同的人、不同的领域、不同的场合,它的含义并不都一样。它的具体含义要根据运用者使用时的境况来确定。根据西方辞书和希腊哲学研究者的归纳,它的含义超过十个。汉语中很难找到一个对应的同义词,只能采用音译,也有的中文译者将它译为“道”。赫拉克利特是西方哲学史上首次将逻各斯作为哲学术语使用的哲学家。在他那里,逻各斯主要是指一种“分寸”、尺度,有规律的含义,但与我们现在使用的规律的含义还不能等同。按赫拉克利特的看法,火的变化和运动、火与万物的相互转化、万物的存在和变化都遵循、“凭借”这个“逻各斯”。[21]逻各斯具有客观性、公共性、共同性、普遍性。客观性指逻各斯是“永恒地存在着”,即使人们对它毫无所知,它仍然存在,即不依赖于人的意识。[22]普遍性和共同性指万物“根据这个‘逻各斯’而产生”,万物都遵循逻各斯。[23]公共性指逻各斯是“人人共有的东西”,是“顷刻不能离开”的、“指导(支配)一切”的、“每天都要遇到”的东西。[24]
赫拉克利特还把逻各斯与人的灵魂、认识、思想、智慧联系在一起。必须指出,灵魂学说是古希腊罗马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一般都把灵魂看作人的认识活动、认识能力和功能之所在,随着历史的进程这方面的学说越来越丰富多样。至于赫拉克利特的灵魂说与逻各斯学说的关系,根据他的著作残篇难以作出系统论述。他与当时其他哲学家一样对物质和精神并没有明确的区分开来,所以有时从物质角度有时从精神角度讲述灵魂;至于逻各斯,它对宇宙万物的生成变化具有重要作用,但它并不是显露在事物表面的,毋宁说是在“背后”的东西。因此,赫拉克利特指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凭借看、听、说即光凭感觉是不能认识、理解逻各斯的。[25]与感觉相比,他更强调思想、智慧、理智的重要性,因为智慧和思想不在于只认识事物的表面现象,而在于认识逻各斯。他说:“智慧是与一切事物有别的东西”,“智慧只在于一件事,就是认识那善于驾驭一切的思想。”“如果你不听从我本人而听从我的‘逻各斯’,承认一切是一,那就是智慧的。”“思想是最大的优点,智慧就在于说出真理,并且按照自然行事,听自然的话。”[26] “自然喜欢躲藏起来。”[27]这里的“自然”当理解为事物之“本性”。本性是内在的,需要智慧和思想,当然不能凭感觉,而要凭理智。认识逻各斯也与灵魂有关,因为“‘逻各斯’是灵魂所固有的,是增长着的。”[28]按赫拉克利特的看法,灵魂有干与湿之分,干燥的灵魂是最有智慧最优秀的,潮湿的灵魂则象喝醉了酒的人,步履蹒跚,不知自己往哪里走。[29]同时,灵魂是“牢固地联结在身体上面”,当身体某一部分受伤时,灵魂就连忙跑到那里,就好比苍蝇碰断了蜘蛛网,蜘蛛会立刻发觉,很快跑过去。[30]由此看来,赫拉克利特尚未把灵魂看作与肉体相分离的独立实体,而且,灵魂也是有死的,灵魂死亡“就是变成水”。[31]这种灵魂观显然不同于相信灵魂不死、灵魂轮回的传统的宗教和迷信。至于思想、智慧、理智是否就是灵魂的活动、能力、功能,他有这个意思,但并没有明确表达。在他看来,灵魂是人人都有的,思想、理智也是“人人所共有的”。[32]但并非人人都能认识自然、认识真理、认识逻各斯,因为灵魂有优劣之分。事实上,大多数人对逻各斯是盲目的,他们生活着,但并不知晓逻各斯的存在;只有少数优秀者、高贵者才能真正认识到火与逻各斯的道理。
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学说后来被斯多亚派演变为世界理性、命运,当做宇宙力量;新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神学则把逻各斯看作造物主、上帝、精神实体;在黑格尔哲学中,逻各斯是概念、理性、绝对观念;现当代哲学家也在不同意义上使用这个术语,而后现代哲学家则提出反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主张。
 
             关于“流变”和“对立面”的学说
流变和对立面的理论也是贯穿于西方哲学史的重要论题。赫拉克利特可以说是西方哲学史上关于这方面理论的始祖、奠基者。
赫拉克利特认为,一切皆流,万物皆变。他用川流不息的河水来说明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在不断地运动、变化,不断地生成、消亡。他在这方面留下了许多哲学史上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水常流,再入水时,已非前水,“踏进同一条河的人,不断遇到新的水流”,“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我们存在又不存在。”[33]这些话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万物皆流,无物常住。万物永远处在运动变化之中,这是绝对的、普遍的,固定不变之物是不存在的。但赫拉克利特并没有否定事物的相对稳定性,他承认在运动变化的过程中有暂时的稳定和静止状态,因而明确肯定万物的相对固定的“存在”。他的门人克拉底鲁则否认事物的相对稳定和静止状态。赫拉克利特认为,没有人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克拉底鲁则认为,连一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都不可能。这样,我们就对什么都不能作任何肯定或否定的判断了,所以他认为,最好什么也不说,只须动动手指就可以了。亚氏批评这种观点,认为“还在消失着的东西仍然具有一些被消失掉的东西,而正在生成的东西,必然已有某物存在。”[34]列宁则为此尖锐抨击克拉底鲁,指出他的观点是诡辩,而赫拉克利特的流变说是辩证法,在两者之间划了一条明确的界线。列宁并称赫拉克利特为“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35]
当然,即使从常识的角度或感觉认识的层面,我们也不难接受事物运动变化的观点。但我们必须懂得,赫拉克利特的流变说已超越常识和感觉认识的层面,成为一种宇宙观和普遍原则(原理)。恩格斯对此曾作过精辟的论述并给予高度评价。[36]必须指出的是,赫拉克利特的流变说强调的是“生成”流变,在他看来,万物的“存在”不是静止固定在那里的,不是既成凝固的,而是一个不断地生灭的过程,即事物不断地产生,又不断地走向消亡,而后又不断产生、消亡。那么,万物的存在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无穷尽的“生成”过程呢?这个道理就在赫拉克利特的关于对立面学说之中。
米利都学派的阿那克西曼德曾以某些对立物的相互作用来解释变化的原因,但他的说法很含糊,并把这种相互作用使成是“不义”(不公正)行为。赫拉克利特则在欧洲哲学史上首次提出了关于对立面的统一和斗争的学说。列宁曾摘录过罗马帝国时期犹太哲学家斐洛有关这方面的历史文献。根据斐洛的记载,赫拉克利特认为“统一物是由两个对立面组成的,所以在把它分为两半时,这两个对立面就显露出来了”,他还“把这个原理作为自己哲学的中心并作为一个新的发现而引以自豪”。[37]赫拉克利特认为,事物都是对立面的统一。自然界是从对立的东西中产生和谐,由联合对立物造成和谐,而不是从相同的东西产生和谐,不是由联合同类物造成和谐的。例如,自然是将雌和雄相配,而不是将雌配雌,将雄配雄。艺术品也是这样。绘画是在画面上将白、黑、黄、红等各色混合,造成与原物相似的形相;音乐混合各种不同的高低音和长短音,造成一支和谐的曲调。所以,“结合物是既完整又不完整,既协调又不协调,既和谐又不和谐的,从一产生一,从一产生出一切。”“相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38]对立面相反相成。譬如一张弓,弓背的自然倾向是要张开来,而弓弦却把它绷紧住,使它张开不得。因此,一张弓挂在墙上看起来象是绝对静止的,实际上却是紧和张这两种矛盾力量暂时的均势或统一的表现。另外,从希腊文字义上讲,弓与生同名,但它的作用却是死,[39]可见它是矛盾的,是对立的统一。
对立面既相反相成又相互依存,没有矛盾的这一面也就没有矛盾的另一面。“如果没有不义,人们也就不知道正义的名字”。由于这个道理,病人才知道健康的舒服,饿了才知道饱足之福,疲劳了才知道休息的舒适。也正是因为同样的道理,所以在变换中得到休息,服侍同样的主人是疲劳的。[40]
对立面之间不仅相互依存而且相互转化。譬如,冷与热、干与湿就经常在相互转换。“在我们身上,生与死、醒与梦、少与老,都始终是同一的。前者转化,就成为后者;后者转化,就成为前者。”[41]最重要的是,赫拉克利特把火转化为万物,万物又转化为火看作宇宙的基本规律(逻各斯)。前面我们已经讲述了火与气、土、水之间相互转化的过程。
从对立面统一的道理中,赫拉克利特又引出概念的灵活性和真理的具体性的思想。譬如,人以黄金为贵,但“驴爱草料,不要黄金”,“海水最干净,又最脏:鱼能喝,有营养;人不能喝,有毒。”“最美的猴子同人类相比也是丑的。”这意味着真理都是具体的,以一定的条件为转移,美与丑、益与害、纯与不纯等等概念都不是僵死的绝对的,而是灵活的相对的。
赫拉克利特还十分强调对立面之间的斗争。在他看来,对立物之间的斗争不是“不义”(不公正)的,斗争是普遍的、正常的,而且正是事物运动变化的根源。他说:“应当知道,战争是普遍的,正义就是斗争,一切都是通过斗争和必然性而产生的。”“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王。”[42]第欧根尼· 拉尔修在他的《哲学家传记》中谈到,赫拉克利特认为,“引向产生的”(产生万物的)是“战争与冲突”,“引向焚烧的”(毁灭万物)是“和谐与和平”。[43]赫拉克利特把斗争看作绝对的,把和谐看作相对的,就象运动和变化是绝对的而稳定或静止是相对的一样。
赫拉克利特的上述思想是辩证法的重要渊源,其影响是很深远的,它们与唯物主义的火和逻各斯的本原说结合在一起,成为哲学史上极具个性和创造性的成果,给后人以极大的启迪。当然,这些思想毕竟是素朴的、自发的、原始的,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它们是从直观出发的,而不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之上的,往往有总的看法,并无具体的分析解剖,因而总的看法也常常显得含糊、笼统;它们往往只是对现象作出种种猜测,缺乏充分的科学的根据,因而又常常引出错误的结论。就以火与万物的相互转化来说,赫拉克利特将两者之间的转化看作是周而复始的圆周,“在圆周上,终点就是起点”,所以,天下事物变来变去总是那样,“每一天都与另一天相似”。[44]这就带上了循环论的色彩,后来斯多亚派就把它加以发挥,并演化为宿命论。      
 
                 政治、宗教、伦理思想
古代的文献资料和史学家们都说赫拉克利特十分傲慢,蔑视民众,骂他们愚蠢无知,没有思想;认为多数人是坏的,只有少数人是好的。“一个人如果最优秀,我看就抵得上一万人。”[45]他是贵族出身,但看不起保守成性的贵族,因为这些人只知道诵读荷马史诗和赫西阿德的“神统记”,死守传统宗教,还要维持陈腐的典章制度。他要求制订法律,主张一座城市要用法律武装起来。“人民应当为法律而战斗,就象为城垣而战斗一样。”“人的一切法律都是靠那唯一的神圣法律养育的”。[46]他如此强调法律的重要,是与他认为万物的生成变化都遵循那神圣的“逻各斯”密切相关。
赫拉克利特反对希腊传统的多神崇拜。他反对荷马和赫西阿德,嘲弄他们,说要把荷马从赛会中赶出去,并且加以鞭笞,[47]原因之一就因为他们的神话传说宣传多神崇拜。赫拉克利特也反对对奥尔弗斯和狄奥尼修斯等外来宗教的崇拜。狄奥尼修斯或者说巴库斯原是希腊的北方色雷斯的神,后传入希腊本土,很为流行,西方一般把这个神看作酗酒或酩酊大醉之神,俗称酒神。赫拉克利特以否定的口气提到“夜游者、波斯教士、酒神祭司、酒神女侍、传秘密教的人”,威吓这些人死后要受罚,预言他们要被火焚。[48]据考证,奥尔弗斯教渊源于埃及,通过克里特而传入希腊。奥尔弗斯教相信灵魂轮回,主张通过净化的教礼,避免污染,以达到灵魂“纯洁”。赫拉克利特讽刺这种教礼说:“人们用为祭神而宰杀的献牲的血涂在身上来使自己纯洁是徒然的,这正象一个人掉进污泥坑却想用污泥来洗净自己一样。任何人见到别人这样做,都会把他当作疯子看待。”他还认为,向神的偶像祈祷,正和向房子说话一样。[49]在当时的希腊社会,“命运”和“神”是普遍流行的用语,赫拉克利特也不例外。但他所说的“命运”是指“必然性”,指“逻各斯”。[50]他把“神”有时看作和“逻各斯”一样的东西,[51]有时又看作是和火一样的东西,他说:“神是昼又是夜,是冬又是夏,是战又是和,是盈又是亏。他流转变化,同火一样,火混和着香料时,就按照各自发出的气味得到不同的名称。”[52]
与这种神灵观相连,赫拉克利特反对灵魂不死、灵魂轮回的说法,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他的灵魂观。在他看来,灵魂与人的肉体相连,也与人的思想、智慧相关。思想是人的最大的优点,而智慧就在于认识到真理,并且“按照自然行事,听自然的话”。[53]所以,人生的目的是要认识自然,追求真理,而不是寻求享乐,“如果幸福在于肉体快乐,那就应当说,牛找到草吃时是幸福的了。”[54]思想和智慧是最可贵的,也就是道德。当然,只有优秀的高贵的灵魂才能有思想、智慧和道德。
从文献资料来看,赫拉克利特对宇宙万物、日月星辰作出了许多论断,但并没有象米利都学派哲学家那样进行过具体的科学活动;他虽然离群索居,但对社会和人事依然十分关注,提出了许多看法,这些看法与他的宇宙观、本原观是相关连的。


[1]《形而上学》第五卷第1章1012 b33—1013a23
[2] 参见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卷第3章983b9—21
[3] 参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59a 9—15
[4] 参见《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1页
[5]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卷第3章983 b20—30
[6]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164页
[7] 《古希腊罗马哲学》第5—6页
[8] 《古希腊罗马哲学》第7页
[9]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卷第3章984a5
[10]《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8页,参见《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3页
[11]《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18页,参见《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3页
[12]《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1页
[13]《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2页
[14] 参见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三章,983 b8—10
[15]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第298页
[16] 转自列宁:《哲学笔记》第287页
[17]《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5页
[18]《西方哲学名著选读》上卷第21页
[19] 参见《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6页
[20]《西方哲学名著选读》上卷第21页
[21]《西方哲学名著选读》上卷第30、31页
[22]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8页
[23]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8页
[24]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2、D72,《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8、26页
[25]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D2、D34,《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8、22页
[26]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08、D41、D50、D112,《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9、41、50页
[27]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23
[28]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15,《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9页
[29]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18、D117,《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9页
[30]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67 ,《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5页
[31]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36,《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2页
[32]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13、D114、D116,《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9页
[33]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91、D12、D49a《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23页
[34] 参见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四卷第5章1010 a10—19
[35] 列宁《哲学笔记》第390页
[36] 恩格斯:《反杜林论》第18页
[37] 列宁:《哲学笔记》第396、407页
[38]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0、D8,《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24、23页
[39]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48,《西方哲学名著选读》上卷第24页
[40]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23、D111、D84,《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24页
[41]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26、D88,《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22页,译文略有改动
[42]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80、D53,《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27页
[43]《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5页
[44]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03、D106,《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8页
[45]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49,《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27页
[46]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44,D114,《西方哲学原著选读》第27、25页
[47]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42,《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2页
[48]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4,《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0页
[49]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5,《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9页
[50] 参见《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7页
[51] 参见《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1页
[52] 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 D67,《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21—22页
[53]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112,《西方哲学原著选读》第25页
[54] 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4,《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