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意境的两点浅见
发布时间: 2008-06-22   浏览次数: 995

 

关于意境的两点浅见
杨明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 上海 200433)
 
谈论意境的文章著作已经很多。有的著述旁征博引,并结合中西哲学原理,谈得很深奥。笔者这里则只拟从文学本身谈两点粗浅的看法:一、意境说的重点,在于强调“境”,强调对于客观事物的再现。二、意境说所要求的“余味”、“言外之意”,不是作者有意的寄托、含蓄,而只是因写“境”真切而让读者流连忘返的艺术感染力。
 
先谈第一点。
论述意境的著作,大多强调意境是意与境、情与景、诗人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融合。这固然不错。不过,为了突出意境说的根本性特征,毋宁说它首先要求作品写外境。不写外境,便无所谓“意境”。
窃以为按王国维的说法,意境就是“境”、“境界”。那也就是从唐代诗论家开始较多谈到的“境”。正如学者们早已指出的,“境”、“境界”系借用佛家语。在佛学中,“境”是指人的“六根”即人的感官、思维所游履攀援的对象。因此,它原有与人的主观世界相对待的意味;被引用到文论中,仍然具有这样的意思。
我们鉴赏古典诗词时称为有意境的作品,一般都是写景真切、描绘出某一境界的,却未必表现作者的主观情志。《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学做诗,林黛玉叫她先熟读王维的五言律,然后两人讲究讨论。曹雪芹写道: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
理的,想去却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
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似的。
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
‘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的尽;念在嘴里,到象有几千斤
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合“上”字,难为他怎
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
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我们看香菱举出的王维的三联诗句,它们的好处,是“逼真”,让人好像身临其境;是“念在嘴里,到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也就是让人“觉得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觉得有不尽的余味。可以说这些诗句是有意境的,它们真切地描绘了景物,却并不曾明显地表现作者的情感。王国维谈意境时举出的一些诗句,如“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澄江净如练”、“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夜深千帐灯”、“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宝帘闲挂小银钩”、“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片帆烟际闪孤光”等等,也正是如此。如果一定要说这些诗句也表现了诗人主观情志的话,大概只能说表现了对景物、环境的敏锐感觉而已。
    这样说当然绝不是意味着凡有意境的作品便只写外境、不抒发情感,只是说表现主观情感并非意境的必要条件而已。在意和境之间,重点在于境。
说到这里,可能会产生一个问题:那么为何要着一“意”字,称之为“意境”? 为何王国维
要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见《人间词话》,以下引王氏语凡不另注出处者皆见该书)答曰:所写之境,皆出于作者所见所构思;即使纯写景物,也体现了作者的审美眼光和艺术构想。从这个角度说,作品总是有主观的成分。王国维为了强调这一点,因此才在标举“境”、“境界”的同时,又称之为意境。但其根本的一面,总还在于客观,不在于主观;在于外,不在于内。“意”“境”这两个字,重点该是落在“境”上的。
描写客观之境,固然在古典诗词中以写景最为常见,但写境并不局限于写景色。在叙事诗、小说、戏剧等文学样式中,描写场面、气氛以至人的话动、语言等等,如果能写得栩栩如生,便也是有境界。甚至写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可以做到有境界,有意境。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又说:“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宋元戏曲考》)我们该注意这段话主要是在论戏曲。戏曲乃代言体,“写情”、“写景”、“述事”,皆从再现客观角度言之;所谓“写情”,在这里首先是指描摹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
这里似乎出现了一个问题:若是诗词中纯粹的主观抒情,能不能以境界论呢?王国维曾说:“激烈之情感(按:指作者的主观情感),亦得为直观之对象”(《文学小言》)。他的意思,似是说作者在那里淋漓尽致地抒情,而在读者一边看来,却成为一种客观的审美对象。那么还是可以称为有境界的,——只要抒发得真切、沁人心脾。《人间词话》曾举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等诗句作为写情“不隔”的例子,大约认为这些抒发诗人主观情思的句子也是有境界的。王国维说:“文学之工不工,亦视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人间词话乙稿序》)他是企图用意境、境界涵盖整个文学的。也就是说,即使纯粹抒情、不曾描绘外境的作品,王国维也用“意境”作为评判标准。那么这与上文提出的意境首先必须写外境之说岂非矛盾?可以说并不矛盾。因为作者既然将自己内心的情也视为“直观之对象”,那便是将主观之情当做客观之境加以体察和再现了。王国维对于文学本质的看法已经发生变化了。传统的言志、缘情说重在表现自我,王国维的境界或者意境说却偏于再现客观了。同样一篇作品,认识它、分析它的角度却改变了。过去视为作者自我抒发的,如今却视为对某种境界的再现了,连主观的东西也被客观化了。于是,文学便成为再现客观。意境说的意义正在于此 [①]
王氏一再强调一个“观”字。说:“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观,亦从佛家语中借用,在这里就是指一种审美的观察、体验。其中包括“观物”和“观我”。所谓“观我”,其实就是作者表现自我,但王国维将这视为跳出自我,站在旁观的立场上,将自己的内心世界看成客观物,加以体察,然后描摹出来。王国维强调对景物,对人生种种形相,对他人以至对自己的内心活动,都要做到“能观”,也就是要做到有敏锐精到的审美眼光和感受能力。强调“观”,其实正透露出视文学为再现客观世界的观念。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国维谈意境时所举的例子,大都是写景的。我们今天说起意境的时候,往往也偏于这一方面。人们在一般的鉴赏活动中运用这个词语,与王国维的理论大概是稍有差别的。
    我国古代文论中,关于文学本质的看法,占主流地位的向来是所谓言志说、缘情说,即视文学为作者主观世界的抒发。“缘情”、“吟咏情性”成为诗歌的代称。学者们将我国文学理论的这一特点与西方古代文论的模仿说、再现说进行对比,认为反映了各自的民族特色。而意境说,如上文所言,却以再现某种境界为文学的本质特征。这就丰富、发展了我国传统的文学理论。应该从这一角度去看意境说的新鲜之处,看它在古代文论中的地位。
    意境说的成熟在我国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关于文学再现客观、描绘事物形貌的功能,古人也早有认识,那主要反映于对赋这种文学样式的论述中。因为赋本以叙述事情的过程、描绘事物的形貌为主。陆机《文赋》已经说了赋的特点在于“体物”,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也说西汉赋家司马相如“巧为形似之言”,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也强调赋的特点是“写物图貌,蔚似雕画”。这种认识,慢慢地影响到论诗,那与诗人越来越重视写景、咏物有关,特别是与刘宋以来山水诗的长足发展有关。因此钟嵘《诗品》便屡屡用“尚巧似”、“善制形状写物之词”之类话语评论诗人。总之,论者逐渐将抒情、体物视为文学的两大功能了。南齐张融的《海赋序》说:“盖言之用也,情矣形乎!”就是一个简洁的概括。《文心雕龙·情采》说,文章的功能是“综述性灵,敷写器象”,也是从主客观两方面概括。(敷写器象指陈述、描写写客观事物,范围很广,不局限于体物、状物,但包括了体物、状物。)至清人许印芳《与李生论诗书跋》说:“盖诗文之所以足贵者,贵其善写情状。天、地、人、物,各有情状。……诗文题目所在,四者凑合,情状不同,移步换形,中有真意。……能就眼前真景抒写成篇,即是绝妙好词。”则已将深切地再现境界,看作文学的最可贵的功能了。
此种重视写物的观点,还反映在论创作、论构思的言论中。自魏晋以来,人们日益重视“物”(主要是风景、景物)在构思中的作用。《文赋》已说作家构思时其心中“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将情志和物象二者并提。《文心雕龙·神思》提出“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的命题,特别强调“物”在作家思维中的的作用。《文心雕龙》还设《物色》一篇,专论描写风景。到了唐代,王昌龄、皎然、刘禹锡、司空图等人都用一个“境”字指说诗人构思时头脑中映现出来的客观境界,在理论上比南朝人说的“物”范围更广些。他们非常重视取境。而且谈到了这“境”的虚灵而生动、包含着悠长余味的特点。唐人的论述已经说到“意境”的根本性特征了。
正是在文学本身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程,积淀了许多创作、鉴赏的经验之后,王国维最后比较完整地提出了意境或云境界说。王氏仍然重视抒发情志在文学中的地位,他一再说明,“意”与“境”二者,“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不能有所偏废”(《人间词乙稿序》)。意境说毕竟是在我们民族自己的文学苑囿中成长起来的,它融会了原有的言志、缘情的因素,强调“境”与“意”的结合。但毕竟从一个新的角度去观察、理解文学的本质问颓了。
    是否可以说,意境说乃是我们自己民族文学创作与鉴赏长期发展的产物,具有我们自己的特点;但它与西方的模仿说、再现说却有相通之处 。钱锺书先生云:“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谈艺录序》)意境说也是一个例证吧。
 
    下面再谈第二个问题,即意境说所要求的“言外之意”问题。
意境说的重要特质,便是要求作品富有余味。
六朝人已经表现出对描绘景色而富有余味的作品的喜爱。《世说新语·文学》载,东晋阮孚曾称道郭璞的两句诗“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道:“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这就是体会到所写境界的不尽的余味了。南北朝末年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文章》篇所载的例子也很值得注意。颜氏说,梁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等都非常欣赏王籍的两句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称赞为“文外断绝”;又说南朝人士都欣赏萧慤的“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之句,称其“萧散,宛然在目”。这也都是对不尽余味的称赏。
王国维十分明确地将“余味”作为意境说的一项根本性特征。他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落第二手。其志清峻则有之,其旨遥深则未也。”我们这里想要强调的是,王氏所谓“弦外之响”、“其旨遥深”, 并不是有意的寄托,而是因所写之境生动逼真、如在目前,故自然能使人反复品味,如香菱说的,能让人合上书去想(不是理性的思考,而是审美的想象),能让人如含着一个几千斤重的大橄榄。王氏说有境界是本,兴趣、神韵是末,有境界则二者随之。兴趣、神韵都包含有余味的意思。王国维之意,并非说兴趣、神韵不重要,而是说作品若能营造出一个“模写物态,曲尽其妙”的境界,那么自然而然就会有余味,就能让读者咀嚼不尽。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回顾一下香菱举出的王维的那几句诗。那些诗句纯为写景,都没有什么深意寄托。所以香菱说它们的妙处是“口里说不出来的”。如果是寄托某些意思,那就不是“说不出来的”了。《人间词话》曾说,吴文英的词,只有“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当得起“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的评语;也就是说,只有这两句称得上有余味。试看这两句,确实极耐人寻味,但也只不过是写景能传神、能很好地烘托相思之情而已,别无什么深意。王国维又说“细雨湿流光”五字“能写春草之魂”;又说“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数语“真能得荷之神理”。所举诗句也确让人流连不已,但也仅仅是“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何尝有寄托或含蓄。再看唐末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中举出的许多得意之句,如“草嫩侵沙短,冰轻著雨销”、“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悲”、“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幽”等等,也都就是写环境,写气氛,并无深意。我们知道司空图以标举“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著称,他举出的那些诗句,在他自己看来该是比较有余味的。这些诗句让我们明白了司空图所谓“味外之旨”是怎么一回事。那也就是“境界”说所要求的余味。
意境说所要求的余味,并不就等于人们常说的“言外之意”。所谓言外之意有种种不同,想来至少大致有下列三种情况:
一是作者本无其意,读者、阐释者却从中看到某种深意。我国古人常从诗人并无寄托处去寻找寄托,显得牵强附会。比如《诗经》里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带着几分凄清,可望而不可即,令人无限怅惘。可是汉朝经师却说,蒹葭在众草之中是一种强盛的植物,到白露凝结成霜的时候就变黄了,那是譬喻老百姓不服从政令者,用周礼来教化他们就服了;至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譬喻那懂得周礼的贤人不能轻易求得。这样解诗,我们今天都会发笑,但汉儒往往就是这样解释,而且对后世经响很大。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兴”。兴,汉儒说是“托事于物”,南朝钟嵘和陆德明说是“文已尽而意有余”(钟嵘《诗品序》),“意有不尽,故题曰兴”(《经典释文·毛诗音义·关雎》)。《论语·八佾》记载孔门师弟谈诗,子夏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里体会出虽有美质尚须习礼的意思,汉儒解诗正与此是一个路数。这是第一种“言外之意”。
二是作者采用某些手法达到含蓄的效果。比如刘禹锡诗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用了隐喻的手法,寄托自己的衰颓没落之感。又如他赠白居易云:“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也是用隐喻手法,安慰白氏,说头发白得早、没有子嗣,却是长寿之征。至于像李商隐《龙池》:“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不用隐喻象征之类,却旁敲侧击,蕴含言外深意。龙池是唐明皇居住的兴庆宫中的池塘,羯鼓是唐明皇最喜爱的一种乐器,许多羯鼓曲都是由他亲自创作。寿王是明皇之子李瑁,薛王是明皇侄子。这首诗表面上只是写宫中宴乐,骨子里有很厉害的讽刺。须知明皇最宠爱的杨玉环原是寿王的妃子,后来却被唐明皇夺去了。宫中宴乐时杨玉环该也在场,“敞云屏”或许正说明内宴毫无间隔 [②]。大家饮酒观乐,薛王乐得醉醺醺的,可寿王怎么可能开怀畅饮呢?李商隐故意不明说,欲吐还吞,但读者自能会心。这也是意在言外,但自自然然,毫不牵强。这第二类言外之意,包括《龙池》那样的含蓄,也还不是意境说、境界说所要求的那种言外之意。
第三种,欧阳修《六一诗话》载梅圣俞言曰:“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这才是意境说所要求的“言外之意”。虽然梅圣俞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分成两截来说,其实二者可说是一回事:正因为能将景色写得如在目前,所以就具有了让读者咀嚼不尽的余味 [③]。这种余味不是如上述第二种那样欲说还休、让读者思而得之的某种意思,而是让读者入乎其境、自然而然体会到的一种感觉。第二种还比较质实,这一种却更虚灵。朱熹也曾谈到这一种“言外之意”。他说:“大凡物事须要说得有滋味,方见有功。而今随文解义,谁人不解?须要见古人好处。如昔人赋梅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十四个字,谁人不晓得?然而前辈直恁地称叹,說他形容得好。是如何?这个便是难说。须要自得他言外之意始得,须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动有意思,跳掷叫唤,自然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这个有两重。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好处是一重。”(见朱鉴《诗传遗说》卷一)朱熹说的这种言外之意,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一种余味,那便是意境说所要求的。
当然,实际情况是复杂的。有不少作品可以既富于意境之美,又含蓄某种深意。我们仍以刘禹锡的诗为例。其《乌衣巷》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将春日黄昏的景色写得很真切,有意境;而如果有一点历史知识的读者,就还能体会到诗中含蓄的那种世事沧桑的感慨,那种浩渺的历史感。试比较杜甫的“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也可说有意境,却别无他意。又如刘禹锡的《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真是绘声绘色,将读者引入一个阒寂而清明、静谧而有动态的境界,即使不知道六朝的历史,也能感受到那种悠悠的意境之美。但如若了解石头城的今昔,便更从“寂寞”、“旧时”、“还”等字眼中体会出诗人的言外之意,体会出那种山川永久、人事无常的感慨。这里有两重余味,后一层可说并非意境说所要求的,但它们结合得那样浑然无迹。读者欣赏时,当然不会去加以分别,这里将其离析只是为了便于说明问题而已。总之那种含蓄的、仍可以大致指实的言外之意,并不是意境的必要条件。而意境的所谓“言外之味,弦外之响”,其实只是一种让读者流连忘返的艺术感染力,而且这种感染力只是来源于作品写境界的逼真,而与作者有意的寄托、含蓄无关。
将“言外之意”分为三种,当然只是大略如此而已。这样区分一下,或许有助于说明意境说的特质吧。
 
 
 
作者简介:杨明(1942—),男,山西太谷人,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 将“情”、“意”也纳入“境”的范畴,可以说不始于王国维。宋人所编《吟窗杂录》收有王昌龄《诗格》,便说诗有三境:物境、情境、意境。物境写景;情、意二境都是写主观世界,其区别大约在于:“情”偏于“娱乐愁怨”即情感,而“意”则指某种意味隽永的思理,如《古诗》的“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司空图的“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等。《诗格》还说,写物境应“处身于境,视境于心”;写情境、意境也须将此欲加表现之情、意“张于意(指作者之意)而处于身”,“思之于心”。这就含有一点将欲写之情、意客观化的意味。《吟窗杂录》所收王昌龄《诗格》是否真出王昌龄手,还难以确定,但总之时代较早。
[②] 参考叶葱奇先生的疏解,见《李商隐诗集疏注》上册35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
[③] 钱锺书先生曾说:“‘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者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梅尧臣两语自可都指写景,呈前逗外,虚实相生。”见《管锥编》第二册,722页,中华书局,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