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发布时间: 2008-06-22   浏览次数: 133

 

夜深沉

 

每次想到《断指记》,都会联想起另一个苍凉的故事:
一个年轻守寡的母亲,终于将儿子培养成才。儿子有了功名后,念及母亲的不易,欲为母亲请一座贞洁牌坊,孰料其母抵死不肯。儿子不明其故,追问之下,母亲从房中取出一箩豌豆,放在儿子面前说:“这,就是我的贞洁牌坊!”原来,每当深夜,她心猿意马之时,便取出箩筐,将豌豆尽数倾于地上,然后一粒粒地捡起来,等地上的豆拣尽了,天也亮了,心潮也就平了。二十来年,有多少个夜晚,她就是这样度过的。
那些年,那些凄风苦雨的夜晚。一颗豆捡起,伴随着一颗泪跌碎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有多少个长夜,就有多少个少艾将情丝熬成了白头,将一颗柔软的心硬生生磨出层层老茧,因为,麻木了,便不觉得痛了!——颜秀,不过是其中一个。
《断指记》是怎样一出悲剧?就像是层层围屋,道道牌坊,带给我最难忘的就是两个字——压抑!是的,压抑,压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感觉。牌坊、藩篱,扭曲的牌坊,错杂的藩篱……一切都在压迫着剧中人,其实,不只只是颜秀。
《断指记》没有意外,一切都似在意料之中。她的痛,不是尖刃扎入皮肉那锥心刺骨的痛。她的痛,像巨石压在心口,钝的,沉闷的,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那一晚,整出戏的风光几乎全被颜秀尽占,那一晚我只关心颜秀,这个苦命的孀妇。
印象最深的是那场“夜奔”——那一夜的偶然(我始终觉得这是一场偶然)决定了一出悲剧,纠缠了一生不幸。
夜幕降临,一颗冬眠了十数年的心在这一刻为一封辞呈骚动。夜的黑无意中激发了颜秀的勇气,鼓动她去做一件在白天几乎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朵红花,在颜秀的手中,戴上、摘下、再戴上。心情随着她兴奋、绝望、再充满信心。不过是一朵紫红的花,并不鲜艳,在颜秀的手中却如千钧重。
出房门的那一刻,陈颖的表演:欲进、又退,才退,还进。小心翼翼地撩起一角衣裙,弓起的脚背,一点、一点向上缓缓抬起。才刚看到那尖笋般的足尖——一朵终日躲在罗裙下的金莲,一颗中日藏在深闺中的春心——战战兢兢地跨过门槛,一点地,好似踏到了雷池,又慌忙的逃了回来。只看见鞋头那多绿绒花倏地一跳,如小鹿在心头一撞,依旧只见曳地的白裙,纹丝不动——惊魂甫定,娇喘难止。
再一次鼓起勇气:终于一次轻轻的跳跃,她跨过了那到槛。出了绣房门的她,蜷缩在门口。恨不能用那袭黑色的披风把自己裹紧再裹紧,恨不能把自己完全溶入茫茫的夜色中。如今,她是绣房的叛徒,是贞节的贰臣。没有了礼教的掩护,她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如今,她又憧憬着美好的春光,憧憬着灿烂的前景,在两情相悦的迷梦中,她是不可思议地坚定。
颜秀在门口,听着自己的心跳。
那一刻,她害怕,害怕自己终于违背了自己深信不疑的三从四德,终于成了旁人口诛笔伐的“奔妇”。
那一刻,她委屈,为自己在重帘深锁下虚掷的华年无人怜惜。为适才拖住门那一刻的担惊受怕无人相助。
那一刻,她如释重负,挣脱了“清芬人家贤淑女”的说教,敲碎了“书香门第贞静妇”的枷锁,她再一次看到了朗朗的夜空。
那一刻,她更狂喜,毕竟,千山万水,她也跨过来了。她几乎相信自己已然告别了寂寞春心无人问,一任华年逐水流的冬夜,看到了“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春朝。
那一刻,颜秀乎?陈颖乎?没有音乐,没有唱词,没有动作,只有表情。隔着古今,隔着舞台,我却清楚地听到了她咚咚的心跳——似大病后的虚脱。陪着她,一起怕,一起怨,一起喜……
然而,她却喜得太早了,爱情是使人盲目的。多半也因为她这一路行来,实在太过艰辛。她只以为,只要她战胜了自己,便等于赢得了这场“孽恋”的胜利。她没有想到的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她忘了她难以忘怀自己孀妇的身份,别人也一样记得很牢!
在沈蓉的门外,她是如此的张皇,不停地环顾四周,仿佛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只恨天不能再黑一些;
在沈蓉的门外,每一秒都有一生那么漫长,仿佛再等一秒,她就要从天堂跌入地狱,而傻书生却偏偏不开门。
书房,千年不变的“先师孔子行教图”下,一个寡居的女子,和她儿子的业师,郎才女貌,你情我愿,却是一段不容于天地的罪孽!然而,此一刻凤钗点点摇翠,衣袂细细生香,还有谁顾得到天亮?
室愈暖,灯愈红,一朵红酥旋欲融。颜秀的眼梢、嘴角,每一寸每一处都已似融化在爱情的蜜意中。此时的她真愿这个黑夜永远没有尽头,真愿为了一刻的飘飘欲仙上刀山,下火海。然而,——真的可以吗?梦再甜,也要醒!醒后的痛,怎生发付?沈蓉以大决断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颜秀的梦如玻璃杯跌碎在地上——干脆彻底,冰冷无情,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她心有不甘,她那至之死地而后生的逃亡,就在顷刻间演变成一场闹剧?他分明对她也是“立而望之”的呀?她回头,一声“沈蓉”,叫得肝肠寸断,没有了出来时“一向偎人颤”的娇羞;一声“沈蓉”,叫得撕心裂肺,“放我一条生路吧!”背后已是万丈悬崖,我,无处可退啊!
沈蓉在这一颗心慌意乱,只希望眼前的一切尽快结束。颜秀回身,沈蓉阖扉。雷霆电闪之间,血滴滴而下——痛!痛!痛!分不清心痛,指痛,纠缠在一起,只剩下一个字,还是——痛!
走吧,这一刻,心头的耻辱,难道还不够吗?
夜深沉,我看到颜秀在黑夜中狂奔——那件披风,因为痛,如蝴蝶,在寒风中癫狂地翻舞,红黑,黑红,希望与失望,喜悦与悲伤,也一样毫无兆头,不讲理由地瞬息万变,任由天作主。
夜深沉,我听见颜秀在黑夜中呐喊——“我效夜奔卓氏女,却未遇司马听琴在屏后;我学佳期崔莺莺,又不见张生月下诗韵酬”,字字血泪,多么凄楚又多么可笑?一曲《凤求凰》给了你一个美丽的梦,却并不能许诺你幸福。鸾凤和鸣时是动人的爱情,一人独奏,却成了变味的怪弹。故事不是生活,曾经使她热血沸腾的“奇女子”,这时,或许正躲在泛黄的书页中偷笑,笑这个轻信的可怜人。
夜深沉,我看到颜秀在黑夜中挣扎——心在滴血,一路流淌。那狂乱的秀发,不仅仅因为指上的痛,而是妄想将今晚的记忆打碎,将整个世界打碎。忘了吧,忘了吧,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噩梦,如果,这可以只是一场梦!
世界碎不了,礼教碎不了,碎的只能是自己。望着血淋淋的断指,她,责怪的只有自己,痛恨的只是自己。房外传来儿子的读书声“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声声无情,刺痛她业已伤痕累累的心。断了双指,死了春心。她只是“清芬人家贤淑女”,她仍是“书香门第贞静妇”,她还是“诗礼传家厚德母”。让重帘掩盖玉言,任风霜催白青鬟,那一晚,只当是一次事故吧?如果,真能当一次事故?!
颜秀愿意当一次事故,旁人却未必如此宽容。十年也过了,以为早已是一潭沉沉的死水,不会起半点波澜,却连这一丝苟且的安稳也无法保有。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断两指怎可赎罪三分?”这个人世容不得一点点的错。“臭粪坑充作檀香池”“剪除小孤孀,拔去眼中针”“痴儿淫妇一起治”。一字字,一句句,红口白牙,不留丝毫情面,你自去痛吧,没有人会可怜。
原本打算一生不再开启的重帘,再一次冲破,尽是如此无可奈何的境地。
帘帷开处,物是人非事事休……那个夜晚前,也是十年,她依然是“唇不点,红艳艳,眉不描,苍翠翠”。那个夜晚后,也是十年,她却已是鬓发散乱,形容枯槁。那是因为,在那个夜晚前,虽然也是长夜漫漫,心中却有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梦支持着她;而这之后,心死了……
再见颜秀,容颜依稀,只是没有了生机,她的眼光是麻木的,让人无法相信这就是那个夜奔的痴情女。只有在抱着檀木盒冲出房门那一刻,眼中闪过的绝迹,让人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夜晚,那个鼓足勇气越过门槛的颜秀。那义无反顾,九死不悔——十年前,她后来悔了。这次,她却注定不会悔,因为,眼前的是她的儿子,她的全部,比爱情更碰不得。
金殿上,那段惊心动魄的白口。二十年的郁结于中,终于冲破了心里的堤坝,不可抑制地发泄出来。为什么不说?谁能阻止她说?台下的我,不是颜秀,也早被这份压抑压垮,想冲上前去带她说。
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啊!像一个人独自在漆黑狭长的深巷中狂奔、呐喊。没有人回答我,没有人,这里没有人,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几乎怀疑,我,是存在的吗?深巷没有尽头,彻彻底底的黑暗,到死,也没有尽头。
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啊!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旁人的每一次夸赞,都让她联想起那个夜晚。二十年,几乎是日日咀嚼着伤痛过日子,这样,竟也活了二十年!
颜秀要说,为什么不说?换了我我也要说。不说,她还活的下去吗?不说,她又何必再活下去呢?哪怕说的后果是千刀万剐,是血溅当场。颜秀也要说,我也要说,至少……我要让人听见我在说,至少……我要让我自己相信,我……是活着的。
痛啊!那段白口,字字血,声声泪。把结痂的伤口生生撕裂,示于人前。痛的,却依旧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心痛的人。阴险的皇帝,阴险的世界。他不来责骂你,却赐你一块“两指题旌,晚节可风”的匾额,将那个黑夜牢牢烫在你的额头,让人人一目了然;将那场噩梦深深烙在你的心里,让你到死不能挣脱——如此的封赏,比杀人更恶毒百倍!
阴森森的笑声中,阴惨惨的灯光下,孤儿寡母相依而泣,曾经的芙蓉帐暖,青云路上,都碎了,只剩下一地的伤心泪,一地的痛……沈蓉回头,百般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沈蓉我倒还是佩服的——授业陆府,后中进士,虽无子建般才,也有三四斗可量;书房当晚,也是一片真情实意;软香盈怀,竟能悬崖勒马,怕柳下惠也要自叹弗如;作镇礼部大堂,看似可可也是管鲍一流的人物。十余年仍不忘当年一夜,常怀愧疚之心,也算得有情有意之人——偏偏如此一个人物,竟一点让人喜欢不起来,他不过是一个现实得不能在现实的人,一个典型的仕人。他也只能做到满脸不忍地眼看着颜秀在泥沼中灭顶却无能为力,一丝伤心色,也算仁至义尽了。
我不责怪沈蓉,沈蓉当年的选择没有错,既使那晚遂了各自的心,他们也没有幸福,这个世界容不得他们。我也不怪李千金,祸根早在十年前种下,没有她抖出往事,颜秀的岁月一样不好过。我不怪任何人,正因为找不到可以责怪的人,我更觉压抑。
整场戏,无论是珠帘垂地的陆府,平步青云的相府,还是盘龙飞凤的金殿,背后藏不住的,都是那到扭曲的牌坊,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狞笑着候着颜秀……她生来就是一道祭品,躲不开牌坊的血口。
颜秀终于还是走进了牌坊,“两指题旌,晚节可风”,隔绝天地,断然无情……
夜深沉,旷野无声,只有颜秀的血,滴在心头,颜秀的泣,萦绕耳畔……
                    《戏文》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