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覃溪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考辨
发布时间: 2008-06-20   浏览次数: 540

《翁覃溪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考辨

 

 

 

【内容提要】:

钱钟书《谈艺录》和李毓芙等整理的《渔洋精华录集释》都以为缪荃孙《烟画东堂小品》第六册《复初斋王渔洋诗评》就是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其实两者完全不同。本文考证了亲见的五种同源的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的版本、时间等问题,比较其与《复初斋诗评》的不同,并简要论述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的内容和价值。

【关键词】:

翁方纲 渔洋精华录 考辨

 

一、《复初斋渔洋诗评》并不是翁方纲手批《渔洋精华录》

 

 

清代康熙诗坛翘楚王士祯的《渔洋山人精华录》纂辑出来后,曾引起世人的普遍关注,不仅很快出现了惠栋、金荣的注释,而且还有诸多诗人论者批点此书,褒贬抑扬,成为清代诗学中一个热闹的话题。其中,翁方纲因为算得上是王士祯的再传弟子,在诗学理论上卓有建树,他的手批《渔洋诗人精华录》,是众多批点中的佼佼者,得到世人的关注。钱钟书《谈艺录》“渔洋竹垞说诗”一节曾引录两则翁评。引文如下:

覃溪手批《渔洋精华录·叙州山谷先生旧游都不及访》诗评云:“山谷诗境质实,渔洋则空中之味也。然同时朱竹垞学最博,全以博学入诗,宜其爱山谷。然竹垞最不嗜山谷,而渔洋乃最嗜之,此其故何也。”又云:“渔洋先生与山谷绝不同调,而能知山谷之妙。”皆可为余说佐证。[①]

钱钟书在这里直接说是翁方纲(覃溪)“手批”“《渔洋精华录》。但是,我们查询这段文字中的两则翁评,很容易发现它是从缪荃孙《烟画东堂小品》第六册《复初斋王渔洋诗评》里引录来的,一字不差。[②]近年李毓芙等整理的《渔洋精华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也辑录了翁方纲的评语。在《凡例》中,整理者称之为《复初斋诗评》,而在《后记》里又称之为《复初斋精华录评》。把整理者辑录的翁方纲评语与《烟画东堂小品·复初斋王渔洋诗评》相对照,内容与文字相一致,仅有少数删略;特别是《和家兄蠡勺亭观海》一首,整理者把缪荃孙的按语“《涛音》十二卷,荃孙曾见之。”也一并抄上,显然,整理本的翁评也是来源于《烟画东堂小品》的《复初斋王渔洋诗评》,而不是《翁覃溪手批渔洋精华录》。

那么,《烟画东堂小品》中的《复初斋王渔洋诗评》,与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是否是一回事,是否两者完全一样呢?回答是否定的,它们是翁方纲对王士祯的不同的诗歌选本的批点。我们从几个方面得出这样的结论:

首先,《渔洋精华录》与《复初斋诗评》的题目文字多有不同。《复初斋诗评》只录诗题而无诗歌正文,因此我们不能直接把它与《精华录》文字相对照。但是,就从所录题目看,它与《精华录》是不一致的。这种不一致,存在两种情况:1、《复初斋诗评》的题目大多数比《精华录》略有精简。如《精华录》的《醴泉谒志公像观唐碑》,《复初斋诗评》少“醴泉”二字;《精华录》的《慈仁寺双松歌赠许天玉》,《复初斋诗评》本作《慈仁寺双松歌》,等,这还可以理解为《复初斋诗评》本的辑录者为了省事而有意精简。但事实不是这样,因为还存在第二种情况。2、也有一些诗题,《复初斋诗评》本还增加或改动了文字,如《精华录》的《山中寄叔子阻雨浒墅》,《复初斋诗评》本作《山中寄子侧时阻雨浒墅舟次》;《同杨西印副使、蔡含若秀才夜登观音山眺曲阿后湖》,《复初斋诗评》本后多家上“放歌”二字。《将往金陵,冒辟疆携歌儿见过,同方坦庵先生、杜于皇、方邵村、崔不雕小集》,《复初斋诗评》本在“不雕”后又加上“文在”二字,多了一人;《不得宋荔裳妻孥消息》,在《复初斋诗评》本里作《不得宋荔裳纪纲入蜀接取妻孥消息》。这些显然都说明了两种本子之不同。再把《复初斋诗评》本的题目与《渔洋诗集》、《渔洋续集》对照来看,两者完全一致,显然,《复初斋诗评》的选诗,最初依据的是《渔洋诗集》、《渔洋续集》,而不是《渔洋精华录》。

其次,特别可以说明问题的是,《复初斋诗评》本还选录了《精华录》中没有的诗,如《虎丘》诗在《精华录》里是首,但是《复初斋诗评》本作《虎丘首》;《精华录》里的《江上读韦诗》,《复初斋诗评》本作《江上读韦诗作首》;《精华录》中,《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在《精华录》里为三十二首,但是《复初斋诗评》本标为三十六首。《精华录》的《冶春绝句十二首》,在《复初斋诗评》本里为二十首选八;《上巳辟疆招同邵潜夫陈其年修禊水绘园首》,《复初斋诗评》本为首;《三月晦日公甬招同曰缉玉虬苕文周量玉随湘北子端集河楼得绝句首》,《复初斋诗评》本为首;《送吴天章归中条》首,在《复初斋诗评》本里为[③]。《复初斋诗评》还选了《答赵友沂长沙书》一诗,而这首诗《精华录》里却没有。《渔洋精华录》的整理者李毓芙先生等似乎也看出了《复初斋诗评》本与《渔洋精华录》本的不一致。如《复初斋诗评》中有《上巳辟疆招同邵潜夫陈其年修禊水绘园十首》,评语曰:“此十首是坐间立就者,实有兴会而肌理不密。”但是《精华录》本选的是八首,所以李毓芙先生在迻录评语时,只好将“此十首”三字去掉。《复初斋诗评》本录《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题为三十六首,并下按语说:“《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六首》,选‘巾角’、‘五字’、‘青莲’、‘风怀’、‘诗人’、‘苦学’、‘十载’、‘接迹’、‘挂席名山’、‘济南’、‘枫落’、‘来禽’、‘溪水’。”但是,《精华录》本为《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所以李毓芙先生在迻录这段按语时,也就把“三十六首”改作“三十二首”,但他没想到“三十六首”中的“青莲”、“挂席名山”二首,是《精华录》“三十二首”所没有的。这是一个明显的破绽。

第三、在《复初斋诗评》里有三处提到《精华录》。1、《夜登燕子矶》“知是专诸邑”一句评说:“《精华录》本作‘专诸色’,‘色’字讹也,当以‘邑’字为是。即上‘千里’句,亦不当用‘色’字。”2、《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六首》之“杜家笺传太纷挐”,评说:“卢德水《读杜微言》,余未之见也。若《精华录》所引《杜诗胥钞》,则谬甚。”3、《题苏台杨柳枝词后二首》“白家半格诗曾见”句后,评说:“《精华录》注云:‘本谓半是格诗。’此说是也。”《复初斋诗评》这三处提到了《精华录》,很明显地说明了《复初斋诗评》的评语不是直接评批《精华录》本的。若批的就是《精华录》,而又用这种口气提及《精华录》,那就奇怪得不可理解了。

4、在《复初斋诗评》前有总论数则,其中一则署曰:“丁未十一月二十一日翁覃溪读。”另外,中间有这样一段记述,说:

戊申正月廿日,舟发大庾,午饭后舟次大里塘门,丙申起至庚子集止,北平翁方纲记。

这里的丁未、戊申,应是1787、1788年。“大庾”,在江西境内。翁方纲是1787年任江西学使的。这可以说明《复初斋诗评》是1787、1788年翁方纲赴任江西学使时披阅的一部王士祯诗歌选本。后来1792年,翁方纲任山东学使时应人之约,写出《渔洋先生精华录序》,并在《序》中质疑“精华”二字,若干年后还手批《精华录》。如果他早已选批过《精华录》,那么在《序》里和后来手批里应该提及,而事实上从未提及。

此外,《复初斋诗评》在《六朝松石歌》的批语中明明说到原诗有小注“石有温公题名”,但是各种《精华录》本都没有此小注。

以上几个方面,足以说明翁方纲的《复初斋渔洋诗评》所评点的对象不是《精华录》,而是另外一种以时间顺序编排的渔洋诗歌选本。钱钟书把《复初斋渔洋诗评》等同于翁方纲手批《精华录》,应该是一时疏忽吧!

 

 

二、五种同源的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

 

那么,有没有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呢?有的。笔者见到五种同源的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

1、嘉业堂藏本。缪荃孙等编纂的《嘉业堂藏书志》(吴格整理,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中曾著录一个手迹本:“翁覃溪评阅渔洋精华录十卷”。嘉业堂藏书建国后部分由王欣夫先生经手转入复旦大学图书馆。这个手迹本就保存在复旦图书馆。复旦图书馆善本书目著录《渔洋山人著述四十四种》三百三十卷,为清康熙原刻足本,卷首钤有“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部”章。其中《精华录》十卷,就有朱笔临抄翁方纲批语,字体为行草,所批之《精华录》白文无注,按古今体诗的先后次序编排。而且,《精华录》十卷,正为四册;评诗130余首。在原序空格里有手抄翁氏卷首题字和卷末跋语三则。

2、南京图书馆藏本。南京图书馆藏《渔洋山人精华录笺注》十二卷补一卷,清金荣笺注,徐淮纂辑,乾隆凤翙堂刊。康甫临大兴翁方纲评。此本只有评语,未录三则题跋。

3、王欣夫蛾术轩抄本。王欣夫曾见到上述第二种批本,“爱其议论平允,辑录之”。后见到金溎生《粟香随笔》中录翁氏批语,“多首末三跋,遂补录焉”。[④]此抄本只录诗题和批语,不录诗歌正文。现藏复旦大学图书馆。

4、金武祥《粟香随笔》摘录本。强学簃提到的金溎生,名金武祥(1841-1924),溎生其字,又字淐生,号粟香,江阴人,撰有《江阴艺文志》、《粟香随笔》等著作。在《粟香随笔》卷五里,就完整载录了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的文字。卷首金武祥简要介绍发现与载录此书的经过,说:

甲子岁暮,余在章门,曾于甲戌坊书肆购有翁覃溪学士为戴可亭相国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四册,其评论有与《小石帆亭著录》、《石洲诗话》可以互相发明者,因备录之。

《粟香随笔》有光绪七年(1881)的序。引文中的“甲子”,为1864年,金武祥就是这一年见到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的。金武祥还指出,他见到的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为四册,其实翁方纲手批的文字很少,在《粟香随笔》里还是和其他内容合为一卷的。所以,四册一定是包括《精华录》本身的诗歌文字,其中录有翁方纲的批语。而金武祥在迻录入《粟香随笔》时,为了节省篇幅,就略去诗歌文字,只录诗题和批语,与王欣夫抄本同。

5、强学簃抄录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有光绪丁酉年(1897)王氏强学簃抄录的《翁方纲手批<渔洋精华录>》。关于这个抄本,强学簃在卷末交待说:

右翁覃溪学士为戴可亭相国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四册,江阴金溎生同转刊入《粟香随笔》,溎生谓其评论有与《小石帆亭著录》、《石洲诗话》可以互相发明者,故录之。光绪丁酉仲夏录于强学簃。

上面这五个本子,其中强学簃抄录本源于金武祥《粟香随笔》摘录本,王欣夫抄录本源于南京图书馆藏本,可以不论。另外三种本子之间即南京图书馆藏本、嘉业堂藏本、金武祥摘录本也是没有直接的承袭关系的。南京图书馆藏本,没有翁方纲的三则题跋。而嘉业堂藏本和金武祥《粟香随笔》摘录本均有这三则题跋。那么,金武祥是否从嘉业堂藏本抄录的呢?回答是否定的。金武祥《粟香随笔》经常提到翁方纲“密圈”一些诗句。如《秋柳诗四首》题目后说:“‘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句,密圈。”《读史杂感八首》题目后说:“其二密圈、其四密圈。”《元祐党籍碑》题目后说:“‘天津桥上啼杜鹃’句,密圈。”这就是说,金武祥所见到的翁方纲评《渔洋精华录》,对这些诗句都作了密圈。但是嘉业堂藏本只临抄了翁方纲的批语。上面金氏提到的“密圈”,一个也没有。显然,金武祥依据的肯定不是这个嘉业堂藏本。在南京图书馆藏本、嘉业堂藏本、金武祥摘录本之前,至少还有一个更原初的本子。由于翁方纲在清代中期文化学术上的独特地位,加之他算得上是王士祯的再传弟子,对王士祯的诗学理论和创作,多有掘发,所以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得到世人的重视,由此出现这些不同的临录本,也是可以理解的。所幸的是,上面这五个本子的批语是完全一致的。把其中的批语、圈点、题跋综合起来看,保存了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的原貌。而这手批本,与《复初斋诗评》本评论文字是完全不同的,上面称引的钱钟书《谈艺录》的引文,不见于这个手批本;李毓芙整理本,也没有录翁氏手批的文字。

因为这五种本子的翁批文字完全一致,我们下面就通称为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行文不再特意区别。

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有卷首题字和卷末跋语:

方纲生也晚,然不敢轻论渔洋也。在济南时曾诺新城学官之请,作此《录》《序》,小楷书依式刊就,交新城学官入此矣。今见此新印本无之,盖外间不知者或疑拙《序》内似有不甚满意于此录者欤?其实序意并不如此,拙著《小石帆亭著录》六卷皆以发明渔洋论诗之旨,已嘱儿子刷印呈鉴。此序在其卷内也。(卷首题)

盛、曹二君编此录,盖仿任天社之《山谷精华录》。然《山谷精华录》其书久亡。渔洋先生所见者,已是后人伪托之本,而盛、曹二君更无从得其所以然矣。(又题。)

可亭先生虚怀不弃,属为圈识。岂敢似外间轻论渔洋者乎?然亦仅圈记百三余篇,五古、五律太少,欲求如七古、七律之加圈之圈两圈、三圈者,再四寻研而不可得也。此间分寸毫厘,岂涉一执己见乎?中秋日方纲识(卷末跋)

《渔洋山人精华录》首刊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只载录钱谦益于1662年为《渔洋山人诗集》写的《序》[⑤]。据上引翁氏手批本的《题跋》,翁方纲任山东学使时,应新城学官之请曾为《精华录》作序,收录在《小石帆亭著录》卷六。翁方纲任山东学使是在1792年,第二年就解职还京了,所以翁氏的《精华录序》应该作于1792年。第二年,翁方纲到北京,准备刊印《小石帆亭著录》[⑥],此时见到《精华录》新印本,却没有刊载翁《序》。所以翁氏担心外界会引起误会,在《题跋》里特意澄清,说其《精华录序》并无“不甚满意于此录者”。在《卷末题跋》里,翁方纲还交待了他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是应可亭先生之请。可亭,就是戴钧元,字修原,号可亭,江西大余人,进士,翰林院编修,五任江南等省主考,四任四川等省学政,三任会试总裁等。 戴、翁二人都曾入四库馆。翁方纲写这个《题跋》时,《小石帆亭著录》“已嘱儿子刷印呈鉴”。可以推断,这个《题跋》作于1793年以后。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也应该是1793年以后的事。翁方纲手批《精华录》有两处提到具体的时间。第一处是批《甘泉宫长生瓦歌为林吉人作并寄同人》,说:

此瓦诗册,吉人曾孙琮携至羊城,予与陆耳山剪烛同赋长歌,今卅有四年矣。

第二处是批《元祐党籍碑》,说:

四十年前在坤一斋中共赋此题,偶检渔洋先生此作开眼独读其首七字,共相咋舍拜服,是日坤一竹君及余辈皆搁笔不敢作。

王欣夫先生联系《复初斋诗集》考察,认为第一处批语的时间为嘉庆八年(1803),第二处批语时间为(1809)[⑦]。当然第二处批语中的“四十年”,或许是约数。那么,说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是在1803年前后,应该是不差的。此时与上面提到作于1787、1788年的《复初斋诗评》,已相隔了十五、六年了。

这段时间上的距离,从两种批语本身也能够看出来。举两个例子:一、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中论注杜的一首有“前唯山谷后钱卢”句,把卢德水注杜与钱谦益相提并论。《复初斋诗评》批评说:

卢德水《读杜微言》,余未之见也。若《精华录》所引《杜诗胥钞》,则谬甚。

手批《精华录》则说:

卢德水《读杜微言》,世无刊本,予尝见其原稿,甚无足取,此先生周旋其乡人耳。

在作《复初斋诗评》时,翁方纲还没有见到卢德水的《读杜微言》,到1793年手批《精华录》时已经见到《读杜微言》的原稿。卢德水,是山东德州人,或许正是翁方纲任山东学使时才读到了《读杜微言》的原稿。

二、在《复初斋诗评》里,翁方纲从没有提到王士祯诗作“原草”,而在手批《渔洋精华录》里则三、四次提到王士祯“原草”。如王士祯《题迪宫集》一诗,《复初斋诗评》批语说:

“昭代”,昭字必是出于传写之讹。

而《精华录》中的批语则说:

“昭代婵娟子”:徐昌糓不应称昭代,或改作“往代”,及见先生原草,乃是“绝代”。

所谓“见先生原草”云云,在《石洲诗话》卷八《王文简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五首附说》中有更具体的交待:

渔洋有《题徐迪功集》诗,其首句,今刊本云:“昭代婵娟子。”昔在馆下校其集至此,纪晓岚云:“昭”字应是“往”字之误。予无以应之。其后予视学山东,得见渔洋此诗手草,首句云:“绝代婵娟子。”乃豁然明白。

这正说明手批《精华录》是在“视学山东”之后,《复初斋诗评》的批点是在“视学山东”之前。

 

 

三、简论《翁覃溪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

 

下面简要介绍这个未受人重视的《翁覃溪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

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90题137首诗,其中古体诗71题94首、近体诗19题43首。大多数为《复初斋诗评》所没有的。古体在前、近体在后,次序完全同于林佶《渔洋山人精华录》。翁氏手批本的《题跋》说:

……仅圈记百三余篇,五古、五律太少,欲求如七古、七律之加圈之圈两圈、三圈者,再四寻研而不可得也。此间分寸毫厘,岂涉一执己见乎?

这是翁方纲对王士祯各体诗歌的不同评价。[⑧]翁方纲对王士祯五古、五律,多有不满;称赞王士祯七律、七绝“有神韵”,对七古也持肯定态度。这种态度,从翁方纲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选批诗各体的数量上也显示出来。手批《精华录》的137首诗中,七绝59首,七古35首,七律31首,五古8首,五律3首,排律1首。七绝、七古、七律,占决定多数。手批本里,翁方纲对于王士祯七律给予很高的评价。如批《访山史读易庐时久客淮南未归》诗,他说:

先生晚岁七律之工,无有能肩随者矣。“满径苔痕侵竹石,当窗岳色净琴书”,此等句非洗刷过百遍者,不能到也。

对排律则少所许可。翁批《送孙予立编修周星公礼部奉使安南二十四韵》诗说:

渔洋先生排律甚少,不及竹垞、初白二集中此体之可诵也。

翁方纲手批《渔洋精华录》,有时用“神韵”、“风神”、“风调”论诗,如批七律《闻雁》说:“此早岁作,已见神韵。”《秋柳诗四首》第一首“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二句密圈,并批曰:“绝世风神。”《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之“十载钤山冰雪情”首,也批曰:“绝世风神。”批七律《送郑郎赴粤西幕府》说:“情致与神韵兼之。”批《绝句》说:“风调宛然,并非空架。” 批七律《上巳辟疆招同邵潜夫陈其年修禊水绘园八首》说:“有神兴而肌理不密。”又批 《题赵承旨画羊》诗称赞说:“先生七律最上乘,空际沉顿。” 批《答陈元孝寄怀》诗赞叹说:“先生七律神理,到此为极至矣。”批五律《灞桥》说:“一片神光。”从翁方纲的批语可以看出,“神韵”、“风神”、“风调”等范畴主要是用于评论律诗绝句,而很少用于评批古体。但是“神气”范畴,则既用于古体,亦用于近体:如批七古《海门歌》诗说:“入集中七古,此首才见神气。”批七古《苏门行寄刘公銿兼呈孙钟元先生》说:“ 正调正局,词意相称,而神气完足,不支不跼。”批七律《姑苏怀古三首》说:“三首皆有神气,而不空。”批七律《雨夜宿圣恩寺还元阁》说:“通首圆密,神气完足。”批《送苕文之京二首》说:“有神气,则不若人厌。”批律体用“神韵”、“风神”,侧重于指诗歌意蕴的空灵、有余韵;而用“神气”是则注重于诗歌的气格高古。它们的共同点就是“有神”,灵动,富有生气,而不板滞。

翁方纲论诗倡“肌理”说。“肌理”说的一个内容就是要求诗歌“能切己切时切事”(《神韵论中》),要求诗歌表现得“细密”(《石洲诗话》)。与“肌理”相对的就是“空调子”。翁方纲多次批评张皇使大的“空调子”。在手批《精华录》中,也体现了翁方纲论诗的这种倾向。王士祯早年名作《蠡勺亭观海》,翁方纲批评说:“然亦尚非其至者。”也就是批评此诗为“空调子”。批《绝句》称赞说:“风调宛然,并非空架。”而《淮阴雪夜》中的“俯仰古今可太息,侧身天地多烦忧”,《六朝松石歌赠邓检讨》中的“晦冥岂非鬼物庭”、“一物亦荷皇天慈”,《嘉阳登舟》中的“飘零万里一归人”,《黄子久王叔明合作山水图》中的“意匠惨淡经营成”等句,都是极力张皇的浮泛之言,翁方纲都将之抹去,并批评说:“空调无取”、“支空架子可厌”。翁方纲批评王士祯《送汤荆岘侍讲使浙江》诗说:“送汤公岂宜仅作此等语,先生赠答诗,往往不切其人。”“不切其人”,正是空调子。此外,翁方纲还批评王士祯诗中“考核未精”,“不深隶学”等错误。这也是翁方纲论诗重视学问的反映。

翁方纲学问渊博,特别是在金石字画方面造诣尤深。他手批《渔洋精华录》的某些考订成果,是对金荣、惠栋注释的补充,值得今天研究王士祯诗歌的学者重视。仅举数例:

王士祯《题赵承旨画羊》“西归玉马已朝周”一句,惠栋注引陈子昂《感遇》诗“昔日殷王子,玉马已朝周。”看似溯源甚远,但是这首诗是借题赵孟頫画羊图以讥讽之,其实,王士祯诗句另有所本。翁方纲批此句说:“用赵松雪诗,而注家不知”。王士祯诗这一句,是直接化用赵孟頫诗“故国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去朝周”二句,讥讽赵孟頫身为宋宗室子孙而出仕元朝。(按,《小石帆亭著录·咏物七言律诗偶记》中也论及此诗。)

南唐李煜曾买得一研山,后为米芾所得,又为苏仲恭易去,后人称为米海岳庵研山。清初朱彝尊得到一块研山,据说就是米海岳研山。王士祯作诗《米海岳研山歌为朱竹垞翰林赋》,金荣、惠栋注也援引文献说明朱藏研山,就是米海岳研山。翁方纲批说:

此研山在予斋借看半月有余。予亦作《研山歌》,并作《研山考》,知此研山并非朱老与苏仲恭易海岳庵之研山也,朱竹垞先生自藏此研山,又精于考据,而竟误作易海岳庵之研山,何也?渔洋先生不甚讲考核之学,所以其撰《香祖笔记》与其门人注《精华录》者皆误也。而其实渔洋此七古一篇语皆活脱,不肖指实,却自不误。

王士祯的《朱浙清明上河图二首》,翁方纲批说:“尝得见此手卷,乃‘赵浙’,非‘朱浙’。”这些考辨,有利于我们对王士祯诗歌的校注和理解。



[] 钱钟书《谈艺录》第107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在此文重点论述的《翁覃溪手批渔洋山人精华录》里,《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批语说:“李义山极不似杜,而善学杜者无过义山。黄山谷极不似杜,而善学杜者无过山谷。以山谷配杜,固不必也,然而山谷诗处处皆杜法也。”“先生却极服半山,极服山谷,而此二家与先生却不相肖,此见先生眼光直彻千古。”与钱引《复初斋诗评》意同而文异,显然钱钟书引的不是我所说的“手批”本。

[③]《复初斋渔洋诗评·送吴天章归中条六首》还有缪荃孙按语。按语提到六首诗中有一首为“逢时仍未逢,搔首问高空。云中有孤鹤,一笑骇爰居。去去寒知己,悠悠谁与论。遥怜芳草路,霑酒如王孙。”这首诗不见于《渔洋山人精华录》。

[] 见王欣夫《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第103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 钱序未署时间,只说“余八十昏忘”,据蒋寅先生《王渔洋事迹征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此序作于1662年。又,所有各种版本的《渔洋精华录》都未录翁方纲《序》。

[] 翁方纲的《小石帆亭著录自序》写于1792年,据《翁氏家事略记》,《小石帆亭著录》是1793年解鲁职还京后刊刻的。

[] 王欣夫《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第1033、1034页《渔洋山人精华录评》提要。

[⑧] 《复初斋王渔洋诗评·总论》:“五古、五律、五绝皆似录旧,即七古亦多为格调所牵,唯七律、七绝有神韵耳。”正可与《题跋》数语互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