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
发布时间: 2008-06-19   浏览次数: 1316

 

(接386页第一行后)

近年来有人怀疑脂砚斋为后人所伪托,但证据尚欠确凿,难以得到广大研究者的认可。

脂砚斋的小说批评深受金人瑞的影响,有正本第五十四回有批语曰:“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量),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而其小说观,又与曹雪芹十分一致。他结合《红楼梦》的评点,在一些理论问题上比之前人谈得更为详细和深入。

一、关于作品的“本旨”与“总纲” 《红楼梦》的主旨,历来是众说纷纭。脂砚斋作为小说作者的知情人与第一个评论家,他的观点值得注目。本来,在小说第一回中,作者就自称这部作品“大旨谈情”,脂砚斋也认定这部小说的主旨既不在于演义历史,也不在于揭露时政;既非称颂英雄,也非阐扬哲理;而是在于写“情”。有正本第六十六回总批曰:“……故结句曰:‘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岂非一篇情文字。”这就是他对曹雪芹的写情说的最明确的呼应。当然,由这部小说的题材所决定,它所写出的情主要是“闺友闺情”。甲戌本《凡例》云:“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矣。”“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关于“并非怨世骂时之书”这一点,他在《凡例》及第一回批语中反复作了强调:“此书不敢干涉朝廷”,“毫不干涉时世”,“非伤时骂世之旨”,并称这些话是“要紧句”。再从全书的实际内容来看,也确实如此。当然,它作为一部世情小说,难免也“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第一回),脂批认为此等语“亦断不可少”(甲戌本旁批)。小说第四回写到:“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甲戌本旁批又云:“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这些都揭示了《红楼梦》这部世情小说,虽然不可避免地触及到朝廷时政,但只是带到而已,其总体上说,主要还是在谈情,而且是“闺情”。这是从客观表现的内容来说的。至于从作者主观内心来看,他谈“闺友闺情”,是有所寄寓的。小说第一回写到:“无材补天,幻形入世。”“无材可去补苍天。”脂砚斋于此分别批道:“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书之本旨。”(甲戌本旁批)这里的“本旨”与着眼于谈作品内容的“本旨”不同,是侧重在讲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心理动因。但这两个“本旨”的精神是相通的,无非都表明了作者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而终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落魄潦倒,无缘补天,胸中郁积的满腔怨愤,不得已“着意于闺中”,借谈情以舒怀,这就使这部正宗的言情之作,弥漫着浓郁的悲剧气氛。

曾经从“温柔富贵乡”中败落下来的贵族子弟,不堪回首以往,望眼前程又一片迷惘,在哀怨与抑郁之中,难免会觉得世事如梦,万境皆空。因而脂砚斋与曹雪芹一样,又会很自然地将“梦”与“空”作为小说的“总纲”。《红楼梦》第一回写道:“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于此,甲戌本旁批道:“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在庚辰本第四十八回中又有夹批云:“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脂砚斋的这一“总纲”观,尽管流露了虚无消沉的色彩,却也从某一方面点中了《红楼梦》的要害。与此同时,也暴露了小说作者与批者共同的思想局限。

二、“真正情理之文” 脂砚斋与曹雪芹一样,十分强调小说的写实性,在评点中常常指出某些情节具有作者自传的性质,如第十八回批元春省亲的情景时说:“非经历过,如何写出得出。”(庚辰本眉批)第二十五回写马道婆胡诌佛法经典时批曰:“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浑语,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甲戌本旁批)第七十七回写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赶走晴雯等人时,又批道:“……况此亦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庚辰本夹批)正因此,后来胡适等人就把《红楼梦》看作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实际上,脂砚斋 在这里无非是强调作者要有生活体验,而不是在提倡小说要死板地记录事实。他在许多地方同时又肯定了小说的虚构特征,认为“此书原系空虚幻设”(己卯本第十二回夹批),“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甲戌本第一回旁批)他在第二回、第十八回等处反复论述了小说有与无、事实与情理之间的关系:

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甲戌本)

按理论之,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子之情论之,则是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写到写得,谈情者亦不能说出讲出,情痴之至文也。(己卯本)

再如庚辰本第四十六回批语也指出小说中所写出的人物和事件,就像“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既是“有迹可追,有形可据”,而又“无数可考,无人可指”。这也点出了小说艺术具有虚构的特点。因此,脂砚斋在评价作品的高下时,并不绝对地根据“亲睹亲闻”还是“极玄极幻”,而归根到底是衡量其是否符合生活的“情理”。如有正本第五十六回评宝玉之梦境曰:

叙入梦景极迷离,却极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笔端,全从至情至理中写出,《齐谐》莫能载也。

脂砚斋就在多处高度肯定了《红楼梦》在“有”与“无”的和谐统一中写出了“至情至理”。他认为,《红楼梦》之所以杰出,就是因为“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庚辰本第十六回眉批),是“真正情理之文”(甲戌本第一回批语)。

三、“写形追像“论 脂砚斋高度评价《红楼梦》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的成就,他说:”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甲戌本第三回眉批)他认为,小说中“如闻如见”、“活龙活现”的人物形象,“写一种人,一种人活像”(甲戌本第七回夹批)“《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甲戌本第六回批语)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新奇别致”,个性独特,并不如“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如玉一副脸面”(甲戌本第三回批语),而是从“举止言谈”,到“身体面庞”、“风流态度”,都各有特点,如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也”(甲戌本第五回批语)。在这基础上,他认为曹雪芹塑造的贾宝玉、林黛玉这些形象,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创造则与众不同的“这一个”:

按此书中写出一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为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出心裁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闻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曾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为更甚。……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己卯本第十九回批语)

然而,这些经艺术家创造出来的具有鲜明的独特个性的人物形象,又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庚辰本第十七回批贾宝玉说:“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见之,不觉怒焉,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这就说明了贾宝玉这个人物既像作者,又像评者,甚至是所有世族不肖子弟的影子。这也正如他在庚辰本第七十七回评语中所说的:“想遭令(零)落之大族见(儿)子见此,难(虽)事有各殊,然其情理似亦有默契于心者焉。”这就是说,《红楼梦》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尽管是独特的、个别的,但同时却有其一定的普遍意义的。

与此同时,脂砚斋又认为,这些个性独特的人物形象之所以能鲜龙活跳,就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他强调人物就要写成“言语形迹无不逼真”(有正本第十五回总批)的“真体实传”(甲戌本第八回批语)。比如“真正美人”,他认为往往也“有一陋处”,而不能笼统地写成“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己卯本第二十四回批语)。他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而不恶,美则无一不美“的”不近情理“(庚辰本第四十三回批语)。人物要写出得真实,人物活动的环境也要写得真实,要有个性特征,决不能把人都写在“牡丹亭、芍药圃、雕栏画栋,琼榭硃(珠)楼,略无差别”的环境中活动(己卯本第十七回批语),家里的摆布也不能都是“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之类)甲戌本第三回批语)。总之,小说中的人物及其活动的环境、生活细节都要在作者”身经目睹“的基础上,写得不在”情理之外”(同上)。

为了使人物符合生活的“情理”,就不能将人物写得简单化,而必须注意表现其性格的复杂性、丰富性。己卯本第十九回夹批论贾宝玉人物性格的多重性曰:

这皆是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

这里就用了相当生动的笔墨说明了贾宝玉这一人物的性格是不能用一句话加以概括得了的。他是善与恶、聪俊与愚俗、好色与重情的多重性格组合的立体化的人物。只有这样的人物形象,才有其真实性、新奇性,从而具有高度的审美性。于此可见,脂砚斋 在有关塑造人物形象的问题上,比叶昼、金人瑞、张道深的认识又进了一步。

此外,脂砚斋对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与艺术表现经验也作了广泛的总结,在金人瑞等人的基础上又归纳了不少“秘法”,在甲戌本第一回眉批中他就作了如下的交待: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地傅粉,千皱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

如第二十七回庚辰本他就作了这样的眉批:

《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葛亮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勉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诸如此类,对于揭示小说的形式美和作者的艺术匠心无疑是具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