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隋唐五代文学批评(一)
发布时间: 2008-05-20   浏览次数: 17069

 

第五章 隋唐五代文学批评(一)(第5周)
 
【教学重点】: 隋及初唐(王通、四杰、陈子昂);唐人选唐诗;皎然《诗式》;白居易、元稹;司空图
 
 
中说
 
 
 
 王通(584或586—617),字仲淹,卒后门人私谥为文中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年十八,举本州秀才,射策高第。曾至长安,向隋文帝献太平之策,不见用,乃归隐于河、汾之间,讲学著书,有“王孔子”之称。后隋朝多次征召,均不就。弟子颇多。据说隋及唐初一些名臣曾与之交往,或以之为师。著有《续诗》《续书》《元经》《礼论》《乐论》《赞易》,被称为“王氏《六经》”(均佚)。《中说》一书,记录其言论,系其门人编缀而成,是今日研究王通思想的主要依据。其文学思想,儒家功利色彩甚浓,而对于后世颇有影响。《隋书》无传,《旧唐书·王绩传》略附其事迹。杜淹有《文中子世家》。
 
子在长安,杨素、苏夔、李德林皆请见1,子与之言,归而有忧色。门人问子,子曰:“素与吾言终日,言政而不及化2;夔与吾言终日,言声而不及雅;德林与吾言终日,言文而不及理。”门人曰:“然则何忧?”子曰:“非尔所知也。二三子皆朝之预议者也,今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无礼也;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何从而兴乎?吾所以忧也!”(《王道篇》)
李伯药见子而论诗3,子不答。伯药退谓薛收曰4:“吾上陈应、刘5,下述沈、谢6,分四声八病7;刚柔清浊,各有端序,音若埙篪8。而夫子不应,我其未达欤?”薛收曰:“吾尝闻夫子之论诗矣,上明三纲9,下达五常10,于是征存亡,辩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贡其俗,君子赋之以见其志,圣人采之以观其变。今子营营驰骋乎末流11,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则有由矣。”
子曰:“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天地篇》)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12其文冶,君子则典。鲍昭、江淹13,古之狷者也14,其文急以怨;吴筠、孔珪15,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16,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17,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孝绰兄弟18,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问湘东王兄弟19,子曰:“贪人也,其文繁。谢朓20,浅人也,其文捷;江总21,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22。”子谓颜延之、王俭、任昉有君子之心焉23,其文约以则24。
房玄龄问史25。子曰:“古之史也辩道,今之史也耀文。”问文。子曰:“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26。”薛收问《续诗》27。子曰:“有四名焉,有五志焉。何谓四名?一曰化,天子所以风天下也;二曰政,蕃臣所以移其俗也;三曰颂,以成功告于神明也;四曰叹,以陈诲立诫于家也。凡此四者,或美焉,或勉焉,或伤焉,或恶焉,或诫焉,是谓五志。”(《事君篇》)
 
 
 
王通尊奉儒道,以周公、孔子后继者自居。其文学思想亦具有浓厚的儒家色彩。
王通强调写作文章须“贯乎道”、及乎“理”。所谓“道”、“理”,均指儒家的道理而言。此种提法,可谓开后来古文家理论之先声。他又说:“古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后艺可游也。”(《中说·事君》)即应该先德行后文艺。这也是典型的儒家文论。
王通认为诗歌应表达作者对于政教风俗的态度,“或美焉,或勉焉,或伤焉,或恶焉,或诫焉”(《中说·事君》),应该“上明三纲,下达五常”,并具有“征存亡,辩得失”的功用(《中说·天地》)。这与古代儒家文论以诗为美刺讽喻之具、由诗中见政治之污隆的理论完全一致。而对于声律等艺术技巧,王通表示了鲜明的鄙视态度。
王通对于汉魏以迄隋代的作家多有评论。所论多从人品与文品结合的角度而言。对谢灵运、鲍照、沈约等卓有建树的作家,评价均不高,甚至予以彻底的否定;对颜延之、王俭、任昉则加以肯定,与此三人的言行在某些方面符合儒道有关。
王通的文学思想重道轻文,颇为褊狭。但他的一些观点,可视为后世某些诗文理论的先声。晚唐重视文章政教作用的皮日休等人,以及北宋古文运动的前驱者,都对他十分景仰,认为他是儒家道统的重要人物,实非偶然。
 
 
 
王勃集序
 
 
杨炯(650—693后),华阴郡(郡治华阴,今陕西华县)人。“初唐四杰”之一。曾为校书郎、崇文馆学士、梓州司法参军、盈川令等。曾为王勃文集作序,言及王勃反对纤巧、崇尚刚健、骨气的主张,是了解王勃文学好尚的重要资料。今存《盈川集》,乃后人重编。《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新唐书》卷二百一有传。
 
大矣哉,文之时义也1!有天文焉,察时以观其变;有人文焉,立言以重其范2。历年兹久,递为文质3,应运以发其明,因人以通其粹。仲尼既没,游、夏光洙泗之风4;屈平自沉,唐、宋弘汨罗之迹5。文儒于焉异术6,词赋所以殊源。逮秦氏燔书,斯文天丧7;汉皇改运,此道不还8。贾、马蔚兴9,已亏于《雅》《颂》;曹、王杰起10,更失于《风》《骚》。俛大猷,未忝前载11。洎乎潘、陆奋发,孙、许相因,继之以颜、谢,申之以江、鲍12,梁、魏群材13,周、隋众制,或苟求虫篆,未尽力于《丘》《坟》14,或独徇波澜,不寻源于《礼》《乐》15。会时沿革,循古抑扬16,多守律以自全,罕非常而制物17。……
君之生也,含章是托18。……观览旧章,翾翔群艺19,随方渗漉20,于何不尽。在乎词翰,倍所用心。尝以龙朔初载21,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22,假对以称其美23,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24。薛令公朝右文宗25,托末契而推一变26;卢照邻人间才杰27,览清规而辍九攻28。知音与之矣,知己从之矣。于是鼓舞其心,发洩其用,八纮驰骋于思绪29,万代出没于毫端,契将往而必融,防未来而先制30。动摇文律,宫商有奔命之劳;沃荡词源,河海无息肩之地31。以兹伟鉴,取其雄伯32,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大则用之以时,小则施之有序,徒纵横以取势,非鼓怒以为资。长风一振,众萌自偃33。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34;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35。积年绮碎,一朝清廓,翰苑豁如,词林增峻,反诸宏博,君之力焉。矫枉过正,文之权也36。后进之士,翕然景慕,久倦樊笼,咸思自择。近则面受而心服,远则言发而响应37,教之者逾于激电,传之者速于置邮38。得其片言而忽焉高视,假其一气则邈矣孤骞39。窃形骸者既昭发于枢机40,吸精微者亦潜附于声律,虽雅才之变例,诚壮思之雄宗也。妙异之徒41,别为纵诞,专求怪说,争发大言。乾坤日月张其文42,山河鬼神走其思,长句以增其滞43,客气以广其灵44,已逾江南之风,渐成河朔之制。谬称相述,罕识其源。扣纯粹之精机,未投足而先逝;览奔放之偏节,已滞心而忘返45。乃相循于跼步46,岂见习于通方47。倍谲不同48,非墨翟之过;重增其放49,岂庄周之失?唱高罕属50,既知之矣;以文罪我51,其可得乎!
君以为摛藻雕章,研几之余事52;知来藏往53,探赜之所宗54。随时以发55,其惟应便;稽古以成,其殆察微。循紫宫于北门56,幽求圣律57;访玄扈于东洛,响象天人58。每览韦编59,思弘大《易》,周流穷乎八索,变动该乎四营60,为之发挥,以成注解61。尝因夜梦,有称孔夫子而谓之曰:“《易》有太极,子其勉之62!”寤而循环,思过半矣63。于是穷蓍蔡以象告,考爻彖以情言64,既乘理而得玄,亦研精而徇道。虞仲翔之尽思,徒见三爻65;韩康伯之成功,仅踰两系66。君所注,见光前古。与夫发天地之秘藏,知鬼神之情状者67,合其心矣。君又以幽赞神明,非杼轴于人事68;经营训导,乃优游于圣作。于是编次《论语》69,各以群分,穷源造极,为之诂训。仰贯一以知归70,希体二而致远71。为言式序72,大义昭然。
文中子之居龙门也,睹隋室之将散73,知吾道之未行74,循叹凤之远图75,宗获麟之遗制76,裁成大典,以赞孔门。讨论汉、魏,迄于晋代,删其诏命,为百篇以续《书》77;甄正乐府,取其雅奥,为三百篇以续《诗》78。又自晋太熙元年,至隋开皇九年平陈之岁,褒贬行事79,述《元经》以法《春秋》80。门人薛收窃慕,同为《元经》之传81,未就而殁。君思崇祖德,光宣奥义,续薛氏之遗《传》,制《诗》《书》之众序82。包举艺文83,克融前烈84。陈群禀太丘之训,时不逮焉85;孔伋传司寇之文,彼何功矣86。《诗》《书》之序,并冠于篇;《元经》之传,未终其业。命不与我87,有涯先谢88,春秋二十八年,唐上元三年秋八月,不改其乐,颜氏斯殂89,养空而浮,贾生终逝90。呜呼!天道何哉91!所注《周易》,穷乎《晋卦》。又注《黄帝八十一难》92,幸就其功,撰《合论》十篇93,见行于代。君平生属文,岁时不倦,缀其存者,才数百篇。嗟乎促龄,材气未尽,殁而不朽,君子贵焉。……
 
 
 
 
杨炯的《王勃集序》,叙述了王勃致力于阐发儒教的事实: 注释《周易》,编次《论语》,以及整理其祖父王通的著述等。对于先祖的尊崇,使得王勃表现出重视政教之文、轻蔑一般缘情体物之作的倾向,这在其《上吏部裴侍郎启》中有鲜明的体现。杨炯的《王勃集序》也附和此种倾向。序的开端评述历代之文,虽不似王勃那样极端,但也还是批评历代文人“苟求虫篆”,随波逐流,不知“寻源于《礼》《乐》”。
但这篇序中更重要的内容,乃是论述了王勃的一种自觉的文学观点及其创作实践。此种观点便是反对绮碎小巧、崇尚“骨气”“刚健”。序中说,王勃的不满,是直接指向高宗龙朔年间的文坛的。《旧唐书·上官仪传》说,上官氏“工于五言诗,好以绮错婉媚为本”;龙朔间他居高位,故其文体为人所仿效,“时人谓之上官体”。又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云,南朝以来,文风不振,“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看来王勃深致不满的“文场变体”,便是因仿效上官仪而形成的一种雕琢纤巧、富丽浓艳而缺少刚健之气的风格。王勃向往的是壮大昂扬的美。他的审美理想,可说代表了时代的要求。
当然,王勃、杨炯生当初唐,南朝诗文那种重视文辞藻彩的风气,在他们的作品中仍然表现得很明显。从理论上说,他们也并非否定雕饰。杨炯认为王勃的作品便是“刚而能润,雕而不碎”的。四杰的作品,情感充实,气势饱满,风力刚健,而这样的优点往往是通过华词丽藻体现出来的。从《王勃集序》看来,王勃反对的只是龙朔间那种过分藻饰细碎的文风,并不是一概反对文辞的美丽。
杨炯还婉转地批评王勃的创作有“矫枉过正”之处,并严厉批评“后进之士”不善学习,不知节制,一味奔放,甚至流于纵诞怪异。
《王勃集序》对于我们了解高宗时期的文坛状况,了解初唐四杰的具有时代意义的审美趣味,是颇为有用的资料。
 
 
 
修竹篇序
 
 
陈子昂(661—702,一说659—700),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少时任侠,后折节从学,以进士对策高第为麟台正字,官至右拾遗。曾两度随军出塞,往张掖、幽州等地。有大略,屡上书议政,切中时弊,但均未得到武周集团重视,甚至因犯颜直谏,一度下狱。因屡受挫折,乃以父老归养。父死哀恸,又受县令段简迫害,遂含冤而卒。据中唐人沈亚之云,其死实与武三思迫害有关。其诗文创作在唐代文学发展史上均占有重要地位,诗歌尤甚。杜甫称其“有才继骚雅”(《陈拾遗故宅》),韩愈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荐士》)。在理论批评方面,要求彻底改变六朝风气而力追汉魏,实具有文学改革的意义。原有集十卷,系友人卢藏用所编,久佚。今存《陈伯玉文集》系后人所辑。《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中、《新唐书》卷一百七有传。
 
东方公足下1: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2,骨气端翔3,音情顿挫4,光英朗练5,有金石声6。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7。不图正始之音8,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9。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10。”仆亦以为知言也11。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篇12,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陈子昂的诗文创作,尤其是古体诗《感遇》三十八首、《登幽州台歌》等,以其充实的内容、深沉的感慨、质朴有力的语言风格,被认为是“一扫六代之纤弱”(刘克庄《后村诗话》),首开一代新风的代表性作品。他的这篇《修竹篇序》,也被认为是反映唐代新的诗歌理论批评风气的重要文章。
《修竹篇序》所值得注意的,是突出地强调风骨与兴寄;认为晋宋以来,尤其是齐梁间诗风日益颓靡,从而鲜明地举起学习汉魏的旗帜。
所谓风骨,是就作品的整体风貌而言。刘勰《文心雕龙》曾专设《风骨》篇,要求各种文章(包括诗歌)首先要有语言精健端直、内容表达鲜明动人的优良文风。其《明诗》篇说建安诗歌具有慷慨任气、表现明朗、不求纤密细巧的特点,那也就是风骨之美。钟嵘《诗品》称道“风力”、“风气”,也就是风骨的意思。陈子昂《修竹篇序》所说的“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即作品给读者挺拔飞动、明朗精健之感,通过铿锵的音调传达出感情的力度,可说是对“风骨”的一种形容,实与刘、钟之意相通。但是,他与刘、钟又有所不同: 刘、钟不仅要求风骨,还很重视藻采,认为二者恰当地结合才合乎理想;陈子昂却不提藻采。还有,陈子昂特别推崇汉魏,而对南朝诗风十分不满。这与南朝以至初唐一般论者推重晋宋诗人陆机、潘岳、谢灵运等的态度有所不同。《修竹篇序》明白地表达了将诗史分为汉魏(包括建安)以上和汉魏以下两截的观点。这体现了一种新的审美评价。
所谓兴寄,主要是对作品内容方面要求,即要求作品中寄寓充实的情志、深沉的感慨。兴为诗之六义之一。照汉儒的解释,兴是“托事于物”(《周礼·太师》郑玄注引郑众语),即在具体物象的描写、叙述中寄托人事和有关社会生活方面的含意。后来的作者,在接受汉儒此种解释时又加上了自己的体会,即认为兴是“有感之辞”(挚虞《文章流别论》),认为“起情故兴体以立”(《文心雕龙·比兴》)。陈子昂所说兴寄,也就是要求诗中寄寓作者在社会生活中的感慨。他批评齐梁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具有这样的含意: 即要求诗歌不仅仅是描绘物象而已,而首先应表现深沉、丰富的人生感慨。这样的感慨在诗中可以是由感物而引起,甚或借物象为象征,采取“托事于物”的手法,也可以是直抒胸臆。陈子昂怀抱大志,关注现实,而屡经挫折,他是一位具有丰富人生体验的政治家兼诗人。在他看来,如齐梁诗那样,虽然写得漂亮,工于体物,但缺少源自生活深处的体会、感慨和情感力量,是无法打动人心的。
风骨与兴寄,前者是对艺术风貌的要求,后者则是对内容方面的要求。二者密切相关,而兴寄是先决的、根本的因素。有深刻的感慨、沉郁的情思,发为文辞,当然易于慷慨多气、挺拔健举而具备风骨了。
 
 
河岳英灵集
 
 
 
殷璠(生卒年不详),润州(治今江苏镇江)人。为润州文学。曾编次同郡人储光羲、包融、丁仙芝等人诗为《丹阳集》(今不传)。又编选《河岳英灵集》,为唐人选唐诗中十分重要的一种。
 
叙曰: 梁昭明太子撰《文选》,后相效著述者十余家,咸自称尽善。高听之士,或未全许。且大同至于天宝1,把笔者近千人,除势要及贿赂者,中间灼然可尚者,五分无二,岂得逢诗辄纂,往往盈帙?盖身后立节,当无诡随,其应诠拣不精,玉石相混,致令众口销铄,为知音所痛2。
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编纪者能审鉴诸体,委详所来3,方可定其优劣,论其取舍。至如曹、刘,诗多直致4,语少切对,或五字并侧5,或十字俱平,而逸驾终存。然挈瓶肤受之流6,责古人不辨宫商徵羽,词句质素,耻相师范。于是攻异端7,妄穿凿,理则不足,言常有余8,都无兴象9,但贵轻艳。虽满箧笥,将何用之?
自萧氏以还10,尤增矫饰。武德初11,微波尚在。贞观末12,标格渐高。景云中13,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14,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南风周雅15,称阐今日16。
璠不揆17,窃尝好事,愿删略群才,赞圣朝之美。爰因退迹,得遂宿心。粤若王维、昌龄、储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灵也18,此集便以《河岳英灵》为号。诗二百三十四首,分为上下卷。起甲寅,终癸巳19。论次于叙,品藻各冠篇额20。如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21,终无取焉。
 
论曰: 昔伶伦造律22,盖为文章之本也。是以气因律而生,节假律而明,才得律而清焉。预于词场23,不可不知音律焉。孔圣删诗,非代议所及24。自汉、魏至于晋、宋,高唱者十有余人;然观其乐府,犹有小失。齐、梁、陈、隋,下品实繁,专事拘忌,弥损厥道。夫能文者,匪谓四声尽要流美,八病咸须避之,纵不拈二25,未为深缺。即“罗衣何飘飘,长裾随风还”26,雅调仍在,况其他句乎?故词有刚柔,调有高下,但令词与调合,首末相称,中间不败,便是知音。而沈生虽怪“曹、王曾无先觉”,隐侯去之更远27。璠今所集,颇异诸家: 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俦28,论宫商则太康不逮,将来秀士,无致深惑29。
 
常建30
高才而无贵仕,诚哉是言。曩刘桢死于文学31,左思终于记室32,鲍昭卒于参军33。今常建亦沦于一尉,悲夫!建诗似初发通庄34,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至如“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35,又“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36,此例十数句,并可称警策。然一篇尽善者,“战余落日黄,军败鼓声死”,“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37,属思既苦,词亦警绝。潘岳虽云能叙悲怨,未见如此章。
李白
白性嗜酒,志不拘检,常林栖十数载,故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
王维
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愜,在泉为珠,著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至如“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38,又“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39,“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40, “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41,讵肯惭于古人也?
刘眘虚42
眘虚诗,情幽兴远,思苦词奇,忽有所得,便惊众听。顷东南高唱者十数人,然声律婉态,无出其右。唯气骨不逮诸公。自永明已还,可杰立江表43。至如“松色空照水,经声时有人”44,又“沧溟千万里,日夜一孤舟”45,又“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46,又“驻马渡江处,望乡待归舟”,又“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开门向溪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晖照衣裳”47,并方外之言也48。惜其不永,天碎国宝。
陶翰49
历代词人,诗笔双美者鲜矣50。今陶生实谓兼之。既多兴象,复备风骨。三百年以前,方可论其体裁也51。
高适52
适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53,才名自远。然适诗多胸臆语54,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至如《燕歌行》等篇,甚有奇句。且余所最深爱者,“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55,吟讽不厌矣。
崔颢56
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至如“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57,又“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两相顾,鸣弓新上弦”58,可与鲍照、江淹并驱也。
孟浩然59
余尝谓祢衡不遇60,赵壹无禄61,其过在人也。及观襄阳孟浩然罄折谦退62,才名日高,天下籍甚,竟沦落明代,终于布衣,悲夫!浩然诗,文彩茸63,经纬绵密,半遵雅调,全削凡体。至如“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64,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又“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65,亦为高唱。《建德江宿》云:“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王昌龄
元嘉以还66,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鲁国储光羲,颇从厥迹。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稍声峻。至如“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清乐动千门,皇风被九州。庆云从东来,泱漭抱日流”67,又“云起太华山,云山互明灭。东峰始含景,了了见松雪”68,又“楮柟无冬春,柯叶连峰稠。阴壁下苍黑,烟含清江楼”,“叠沙积为冈,崩剥雨露幽。石脉尽横亘,潜潭何时流”69,又“京门望西岳,百里见郊树。飞雨祠上来,霭然关中暮”70,又“奸雄乃得志,遂使群心摇。赤风荡中原,烈火无遗巢。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71,又“百泉势相荡,巨石皆却立”,“昏为蛟龙怒,清见云雨入”72,又“去时三十万,独自还长安,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73,又“芦荻寒苍江,石头岸边饮”74,又“长亭酒未酣,千里风动地。天仗森森练雪拟,身骑铁骢白鹰臂”75,斯并惊耳骇目。今略举其数十句,则中兴高作可知矣。余尝睹王公《长平伏冤文》《吊枳道赋》,仁有余也。奈何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再历遐荒,使知音叹惜。
 
 
 
殷璠的《河岳英灵集》是唐人选唐诗中很重要的一种,所选均为盛唐诗人作品。其序、论和品评也体现了盛唐时期人们的诗歌审美观念。
其论自述其选录标准,有云“言气骨则建安为俦”。气骨即风骨,指诗歌情感表现得鲜明爽朗,劲健有力。殷璠认为建安诗是具有风骨的典范。在对诗人的品评中,殷璠也屡屡提出风骨,如评高适、薛据、崔颢、陶翰等人时指出他们的诗“有气骨”、“骨鲠有气魄”、“风骨凛然”、“复备风骨”,表示赞赏。所选的诗确有不少都是慷慨有力、情感强烈之作。有风骨的作品大多直抒胸臆,诗人不暇雕琢,故语言多较质朴。殷璠评高适诗说“多胸臆语”,就含有这样的意思。
推崇风骨,自觉地学习建安诗,在盛唐诗人中是普遍现象。殷璠说高适诗因为“有气骨”,所以“朝野通赏其文”。从中便可窥见当时人对“风骨”的普遍爱好。
《河岳英灵集》选诗的另一重要标准是“兴象”。所谓兴象,是说在陈述描绘事物(主要是自然风景)时也表现出诗人的感受、兴致。殷璠在序中批评南朝一些人的诗“都无兴象,但贵轻艳”,在评陶翰时说“既多兴象,复备风骨”,评孟浩然时说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二句“无论兴象,兼复故实”。他没有对“兴象”一语加以说明,但从评孟诗时所说,可知“兴象”是就诗人面对自然风景时的感受、兴致说的。此外评常建、刘眘虚时都强调“兴”,那也都是指对于山水风景的一种审美感受。
初唐元兢已明确提出诗不仅要写“物色”,更要表达“情绪”。与殷璠大体同时的王昌龄,更明确地强调“物色”与“意兴”并重。殷璠以“兴象”作为选录标准之一,正是盛唐时代人们在创作、鉴赏和理论方面都已注重情景交融的反映。
风骨与兴象二者,殷璠更重视风骨。除此之外,从品评中可以看出,殷璠对于立意构思的新颖、语言的独创也很欣赏。关于声律,他反对过分的讲究,认为优秀的古体诗作不讲四声八病,也仍不妨其为“逸驾”、“雅调”。盛唐正是律体诗(殷璠所谓“新声”)定型成熟的时代,殷璠看到了这一点,说“开元十五年后”,声律始备,因此他所选诸家“既闲新声,复晓古体”。他对新体是肯定的,但他所更为重视的还是古体诗,集中所选古体数量远过于新体,品评时摘引称赏的,也绝大多数是古体。
 
 
诗式
 
 
皎然(生卒年不详),俗姓谢,字清昼,简称昼。自称谢灵运后裔。湖州长城(今浙江长兴)人。常居于吴兴杼山,与处士陆羽、张志和、僧灵澈友善,与湖州地方长官颜真卿及著名诗人韦应物、皇甫曾、秦系等均有交往酬唱。当时甚有诗名,贞元中朝廷曾敕命写其文集藏入秘阁。有《杼山集》等。诗论著作《诗式》著于贞元初年,今存;又有《诗议》,佚文见《文镜秘府论·南卷》所引。其诗论内容广泛。论诗人构思取境,论诗之审美标准及体格,论历代诗歌发展,尤为人所瞩目。在唐人诗法著作中,《诗式》是相当重要的一种。
 
夫诗者,众妙之华实1,六经之精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彼天地日月、元化之渊奥2、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其作用也3,放意须险4,定句须难。虽取由我衷,而得若神授。至如天真挺拔之句,与造化争衡,可以意冥5,难以言状,非作者不能知也。……
夫诗人造极之旨,必在神诣6,得之者妙无二门7,失之者邈若千里,岂名言之所知乎8?故工之愈精,鉴之愈寡9,此古人所以长太息也。……
明势10
高手述作,如登荆、巫,觌三湘、鄢、郢山川之盛11,萦迴盘礴12,千变万态。(文体开阖作用之势。)或极天高峙,崒焉不群,气腾势飞,合沓相属。(奇势在工。)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欻出高深重复之状。(奇势互发。)古今逸格,皆造其极妙矣。
明作用
作者措意,虽有声律,不妨作用,如壶公瓢中自有天地日月13。时时抛针掷线,似断而复续。此为诗中之仙。拘忌之徒,非可企及矣。
明四声
乐章有宫商五音之说,不闻四声。近自周颙、刘绘流出14,宫商畅于诗体,轻重低昂之节,韵合情高。此未损文格。沈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声,故风雅殆尽。后之才子,天机不高,为沈生弊法所媚,懵然随流,溺而不返。
诗有四不
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力劲而不露,露则伤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则蹶于拙钝15。才赡而不疏,疏则损于筋脉16。
诗有二要
要力全而不苦涩,要气足而不怒张。
诗有二废
虽欲废巧尚直,而思致不得置。虽欲废言尚意,而典丽不得遗。
诗有四离
虽有道情而离深僻17,虽用经史而离书生,虽尚高逸而离迂远,虽欲飞动而离轻浮。
诗有六迷
以虚诞而为高古18,以缓慢而为淡泞19,以错用意而为独善,以诡怪而为新奇,以烂熟而为稳约20,以气劣弱而为容易21。
诗有六至
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22,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23。
诗有五格24
不用事第一,作用事第二25,(其有不用事而措意不高者,黜入第二格。)直用事第三,(其中亦有不用事而格稍下,贬居第三。)有事无事第四26,(比于第三格中稍下,故入第四。)有事无事、情格俱下第五。(情格俱下,可知也。)
用事
评曰: 时人皆以征古为用事,不必尽然也。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 取象曰比27,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28。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29。《关雎》即其义也。如陶公以孤云比贫士30,鲍照以直比朱弦、以清比冰壶31。时人呼比为用事,呼用事为比。如陆机诗“鄙哉牛山叹,未及至人情,爽鸠苟已徂,吾子安得停”32,此规谏之中,是用事非比也。如康乐公诗“偶与张、邴合,久欲归东山”33,此叙志之中,是比非用事也34。详味可知。
取境35
评曰: 或云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36?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37?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王38,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乎?
重意诗例
评曰: 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39。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40。向使此道尊之于儒,则冠六经之首;贵之于道,则居众妙之门;崇之于释,则彻空王之奥41。但恐徒挥其斤而无其质42,故伯牙所以叹息也43。畴昔国朝协律郎元兢与越僧元鉴集秀句44,二子天机素少,选又不精,多采浮浅之言以诱蒙俗,特与瞽夫偷语之便45,何异借贼兵而资盗粮46?无益于诗教矣。
对句不对句
……夫对者,如天尊地卑、君臣父子,盖天地自然之数。若斤斧迹存,不合自然,则非作者之意47。又诗家对语,二句相须,如鸟有翅,若惟擅工一句,虽奇且丽,何异乎鸳鸯五色、只翼而飞者哉48?
三不同49: 语、意、势
评曰: 不同可知矣,此则有三同。三同之中,偷语最为钝贼。如何汉定律令50,厥罪不书?应为酂侯务在匡佐51,不暇及诗,致使弱手芜才公行劫掠。若许贫道片言可折52,此辈无处逃刑。其次偷意,事虽可罔53,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诗教何设?其次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诗人阃域之中偷狐白裘之手54。吾亦赏俊,从其漏网。
偷语诗例如陈后主诗云:“日月光天德”55,取傅长虞“日月光太清”56。上三字语同,下二字义同。
偷意诗例如沈佺期“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57,取柳恽“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58。
偷势诗例如王昌龄诗“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悟彼飞有适,嗟此罹忧患”59,取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60。
辩体有一十九字
评曰: 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才性等字亦然61。体有所长,故各功归一字。偏高偏逸之例,直于诗体篇目风貌,不妨一字之下,风律外彰,体德内蕴62,如车之有毂,众美归焉。其一十九字,括文章德体风味尽矣,如《易》之有彖辞焉63。……
高风韵朗畅曰高。逸体格闲放曰逸。贞放词正直曰贞。忠临危不变曰忠。节持操不改曰节。志立性不改曰志。气风情耿介曰气。情缘境不尽曰情64。思气多含蓄曰思。德词温而正曰德。诫检束防闲曰诫。闲情性疏野曰闲。达心迹旷诞曰达。悲伤甚曰悲。怨词调凄切曰怨。意立言盘泊曰意65。力体裁劲健曰力。静非如松风不动,林狖未鸣,乃谓意中之静。远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
李少卿并古诗十九首66
评曰: 西汉之初,王泽未竭,诗教在焉。昔仲尼所删《诗》三百篇,初传卜商67,后之学者以师道相高,故有齐鲁四家之目。其五言,周时已见滥觞,及乎成篇,则始于李陵、苏武。二子天予真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始见作用之功,盖是汉之文体68。又如“冉冉孤生竹”、“青青河畔草”,傅毅、蔡邕所作69。以此而论,为汉明矣。
王仲宣《七哀》
评曰: 仲宣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此中事在耳目,故伤见乎辞。及至“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察思则已极,览辞则不伤,一篇之功,并在于此,使今古作者味之无厌。末句因“南登霸陵岸”“悟彼《下泉》人”70,盖以逝者不返,吾将何亲,故有“伤心肝”之叹。沈约云:“不傍经史,直举胸臆”71,吾许其知诗者也。如此之流,皆名为上上逸品者矣72。
邺中集73
评曰: 邺中七子74,陈王最高。刘桢辞气偏75,王得其中76。不拘对属,偶或有之。语与兴驱,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气格自高。与《十九首》其流一也。
文章宗旨
评曰: 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彻;及通内典77,心地更精78。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彼清景当中79,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80,舒卷万状,诗之变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哉?至如《述祖德》一章、《拟邺中》八首、《经庐陵王墓》《临池上楼》,识度高明,盖诗中之日月也,安可扳援哉?惠休所评“谢诗如芙蓉出水”81,斯言颇近矣。故能上蹑风骚,下超魏晋。建安之作,其椎轮乎82?
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83
评曰: 客有问予谢公此二句优劣奚若,余因引梁征远将军记室钟嵘评为“隐秀”之语84。且钟生既非诗人,安可辄议?徒欲聋瞽后来耳目。且如“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85。风力虽齐,取兴各别86。古今诗中,或一句见意,或多句显情。王昌龄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谓一句见意为上87。事殊不尔。夫诗人作用,势有通塞,意有盘礴。势有通塞者,谓一篇之中,后势特起,前势似断,如惊鸿背飞,却顾俦侣。即曹植诗云“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因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是也88。意有盘礴者,谓一篇之中,虽词归一旨而兴乃多端,用识与才,蹂践理窟89,如卞子采玉,徘徊荆岑90,恐有遗璞。其有二义: 一情,一事。事者如刘越石诗曰“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用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是也91。情者如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览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92?《谢氏传》曰:“吾尝在永嘉西堂作诗,梦见惠连,因得‘池塘生春草’,岂非神助乎?”93
团扇二篇94
评曰: 江则假象见意,班则貌题直书。至如“出入君怀袖,摇动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旨婉词正,有洁妇之节。但此两对,亦足以掩映江生95。诗曰:“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96。”兴生于中,无有古事97。假使佳人玩之在手,乘鸾之意,飘然莫偕,虽荡如夏姬,自忘情改节98。吾许江生情远词丽,方之班女,亦未可减价。
律诗
评曰: 楼烦射雕99,百发百中,如诗人正律破题之作,亦以取中为高手。洎有唐以来,宋员外之问、沈给事佺期,盖律诗之龟鉴也100。但在矢不虚发、情多、兴远、语丽为上,不问用事格之高下101。宋诗曰:“象溟看落景,烧劫辨沉灰102。”沈诗曰:“咏歌《麟趾》合,箫管凤雏来103。”凡此之流,尽是诗家射雕之手104。假使曹、刘降格来作律诗,二子并驱,未知孰胜。
论卢藏用《陈子昂集序》
评曰: 卢黄门《序》,……云:“道丧五百年而有陈君乎!”予因请论之曰: ……年代既遥,作者无限。若论笔语,则东汉有班、张、崔、蔡105;若但论诗,则魏有曹、刘、三傅106,晋有潘岳、陆机、阮籍、卢谌,宋有谢康乐、陶渊明、鲍明远,齐有谢吏部,梁有柳文畅、吴叔庠107,作者纷纭,继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数独归于陈君乎?藏用欲为子昂张一尺之罗,盖弥天之宇,上掩曹、刘,下遗康乐,安可得耶?又子昂《感寓》三十首出自阮公《咏怀》;《咏怀》之作,难以为俦。……此《序》或未湮沦千载之下,当有识者,得无抚掌乎108?
齐梁诗109
评曰: 夫五言之道,惟工惟精。论者虽欲降杀齐梁,未知其旨110。若据时代,道丧几之矣,诗人不用此论111。何也?如谢吏部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112,柳文畅诗“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王元长诗“霜气下孟津,秋风度函谷”113,亦何减于建安?若建安不用事,齐梁用事,以定优劣,亦请论之: 如王筠诗“王生临广陌,潘子赴黄河”114,庾肩吾诗“秦皇观大海,魏帝逐飘风”115,沈约诗“高楼切思妇,西园游上才”116,格虽弱,气犹正,远比建安,可言体变,不可言道丧。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严维、张继、刘长卿、李嘉祐、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117。吾知诗道初丧正在于此,何得推过齐梁作者?迄今余波尚寖118,后生相效,没溺者多。大历末年,诸公改辙,盖知前非也。如皇甫冉《和王相公玩雪诗》“连营鼓角动,忽似战桑干”,严维《代宗挽歌》“波从少海息,云自大风开”,刘长卿《山鹆歌》“青云杳杳无力飞,白露苍苍抱枝宿”,李嘉祐《少年行》“白马撼金珂,纷纷侍从多。身居骠骑幕,家近滹沱河”,张继《咏镜》“汉月经时掩,胡尘与岁深”,朱放诗“爱彼云外人,来取涧底泉”,已上诸公,方于南朝张正见119、何胥120、徐摛、王筠,吾无间然也121。
复古通变体
评曰: 作者须知复、变之道。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122。能知复、变之手,亦诗人之造父也。以此相似一类置于古集之中,能使弱手视之眩目,何异宋人以死鼠为玉璞,岂知周客而笑哉123?又复变二门,复忌太过,诗人呼为膏肓之疾,安可治也。如释氏顿教,学者有沉性之失124。殊不知性起之法,万象皆真125。夫变若造微126,不忌太过,苟不失正,亦何咎哉?如陈子昂复多而变少,沈、宋复少而变多,今代作者不能尽举。……后辈若乏天机127,强效复古,反令思扰神沮。何则?夫不工剑术,而欲弹抚干将、太阿之铗128,必有伤手之患。宜其戒之哉!
 
 
 
皎然《诗式》凡五卷,是现存唐人文论中分量最多的一部著作。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十二“唐人诗话”条云:“惟皎师《诗式》《诗议》二撰,时有妙解。”对其诗论评价颇高。
《诗式》论诗人的想像、思维,与王昌龄所说多同。王氏强调“境”,《诗式》也言“取境”,都主张诗人头脑中必须清晰地映现客观外物。《诗式》强调苦思,也与王氏一致。论灵感云“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将平日的苦思与精神健旺时的佳句纵横二者直接相联系,则比王昌龄说得更明确些。至于王昌龄未曾说到的,一是批判了“苦思则丧自然之质”的说法,要求“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而成篇之后则“有似等闲、不思而得”,不露用力痕迹;二是将构思取境与作品风貌联系起来:“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认为诗作的总体风貌归根到底取决于诗人的艺术思维。而这种思维的“高”、“逸”等,是指笼罩全境的一种韵味,并不是说非得直接写高人逸士之类不可。《诗式》说:“静,非如松风不动,林狖未鸣,乃谓意中之静。远,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这样的阐说可谓与后来的意境说有相通之处。
《诗式》论诗,主张诗中各种对立的因素应该均衡,不可偏于一端。上文说既要苦思,又要自然不露痕迹,便是一例。其他如要求既有充足的气力,又要蕴藉不怒张;既注重内容的丰满,又须注意语言的锤炼,表现得明朗;既显示出才气,又不可粗疏;既要率直不务小巧,又须认真构思;既要能让读者“但见性情不睹文字”,又不可不求文辞的典丽;既要新奇,又不可怪僻;既要讲声律,又不受其束缚;既重视对偶,又要合乎自然;既称赏不倚傍前人,以“不用事”为最上,又并不废弃用事,等等。此类言论,在《诗式》中可以见到不少。皎然《诗议》也言及这些方面,并且说正确地处理这些相对的因素,“属于至解,其犹空门证性有中道乎”;“可以神会,不可言得,此所谓诗家之中道也”(《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引)。“中道”是佛家的重要概念,它要求超越对立,不堕一边,具有辩证的因素。皎然以“中道”喻诗,表明他这方面的论述具有自觉性而不是偶然的。要求在诗歌创作中照顾到对立的两端,包含着一个重要的审美观念,即要求适度,要求诗人有分寸感。这种分寸感来自大量的实践,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故皎然说“可以神会,不可言得”。
皎然论历代诗歌,认为总的趋势是由“未有作用”到“始见作用之功”,再到“尚于作用”,由“天真”到人工。在此发展过程中,存在着从质朴到造作、浮靡的不良倾向。不过皎然虽然说魏晋南朝“渐浮侈矣”,“尤尚绮靡”,“更憔悴矣”(《诗议》),但他认为其中的杰出作者却能拔出流俗,超越时代风气。因此他对历代著名诗人都有正面的评价。特别是对唐代不少复古论者竭力贬斥的齐梁诗,皎然肯定颇多。复古论者往往推重古诗而轻贬律诗,皎然则既说律诗“拘而多忌,失于自然,吾常所病”(《诗议》),却又对沈佺期、宋之问的律诗评价甚高。总之皎然在复古与新变之间,是更倾向于新变的。正因为此,《诗式》对陈子昂评价不很高,认为他复多变少。之所以更倾向新变,与皎然强烈地欣赏独创、厌恶陈词滥调有很大关系。
从《诗式》对历代作者的评价中,可看出一些值得注意的审美情趣。比如从对王粲、谢灵运的评论中,可知皎然对于不事文辞雕琢而情思深沉含蓄、耐人咀嚼的作品,十分欣赏。从对大历诗人的贬责中,可知他不满于仅是吟风弄月、单调狭窄、才力短小、气势柔弱的作品。不过他又说大历末年诗风有所转变,举出一些骨力较为劲健、境界较为阔大的诗句为例。对大历诗人的抨击,当有补偏救弊的意向。若结合中唐后期诗坛状况来看,还可说其评论是诗风将变的一个信号。
《诗式》以《十万卷楼丛书》本所收五卷木较全,李壮鹰《诗式校注》即据以为底本。本书所录文字依李氏所校,而各段次序有所调整,取便阅读。
 
 
 
与元九书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自号香山居士。下邽(今陕西渭南北)人。贞元十六年(800)进士及第。宪宗元和初,任翰林学士、左拾遗,屡进直言,并进行讽谕诗写作,反映民生疾苦。元和十年(815),因上疏言武元衡被刺事,得罪执政,贬江州司马。后曾为忠州刺史、中书舍人、杭州刺史、苏州刺史等。晚年多在洛阳,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太子少傅等。有《白氏长庆集》。白居易是唐代大诗人,声名远播,被称为广大教化主(见张为《诗人主客图》),也是杰出的文学批评家。他强调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及其社会作用,对自己所作的讽谕诗极为重视。但实际上他创作了大量一般的抒情状物、流连光景的杂律诗与感伤诗,内心深处对那些作品也是十分喜爱的。《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新唐书》卷一百一十九有传。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
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1,凡枉赠答诗仅百篇2。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3,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今俟罪浔阳4,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5,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6,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洩7,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8。天之文,三光首之9;地之文,五材首之10;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11,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12;缘其声,纬之以五音13。音有韵,义有类14。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15,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16,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17,揭此以为大柄18,决此以为大窦也19。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20,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21,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22。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23,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洩导人情: 乃至于谄成之风动24,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25。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26,止于伤别;泽畔之吟27,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28,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29;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30。虽义类不具31,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32,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寖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33;“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34;“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35;“采采芣苢”,美草以乐有子也36。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37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38,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39。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40,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花门》之章41,“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42,亦不过三四十。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43,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44,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45,宰府有正人46,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47,身是谏官48,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49,副忧勤50;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51,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52,众面脉脉53,尽不悦矣。闻《秦中吟》54,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55,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56,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57。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58,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59,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60,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 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61,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62,张空拳于战文之场63。十年之间,三登科第64,名入众耳,迹升清贯65,出交贤俊,入侍冕旒66。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 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67。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68,欲娉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 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虫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哉。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69”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迍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迍剥至死70。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71,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72。彼何人哉!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逮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73,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74,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75、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76”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77,勃然突然,陈力以出78;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79,寂兮寥兮80,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81,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贵之82。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83,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樊、李在傍84,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85,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86,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87,李二十新歌行88,卢、杨二秘书律诗89,窦七、元八绝句90,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91,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92,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叹息矣!
又仆尝语足下: 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蚩,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在何地,溘然而至93,则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乐天再拜。
 
 
 
《与元九书》是白居易元和十年(815)冬被贬江州司马初到任时写给志同道合的诗友元稹的信。信中比较全面地谈了自己写作讽谕诗的经过和想法,可说是白氏讽谕诗理论的重要文献。
信中说写作讽喻诗主要是在宪宗元和初年任翰林学士、左拾遗时。安史之乱后,唐王朝诸种社会矛盾仍颇尖锐,棘手的问题很多。宪宗初即位,有励精图治的迹象,对于大臣、谏官(包括白居易)的进谏也能够听纳。这种情况无疑激励了白居易以诗进谏的愿望。可惜腐朽势力强大,宪宗的向上作为也很有限。因此《与元九书》说:“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元和五年,元稹因得罪权贵、宦官被贬。白居易也于元和十年因言事贬江州司马。他写作讽喻诗的热情受到重大打击,因此《与元九书》中颇流露出悲愤的情绪。
《与元九书》标举《诗经》传统,主张“以诗补察时政”,“以歌洩导人情”,认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的理想,是发挥诗歌美刺教化的作用,使得君臣之间、统治者与人民之间,达到“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的和谐无间的局面,从而使天下大治。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提出,要达到这样的目标,须发挥诗歌以情感人的作用:“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他甚至说,“上自圣贤,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都有情感,因此都能为情所动。而为了达到“情交而感”的目的,又须十分注重诗歌的文辞之美,通过文辞以传达其事义,通过事义以见其情。对此他概括为“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他说:“音有韵,义有类。”声音属于语言形式方面,义类属于内容方面。“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声音和谐,语言流畅,其诗便易被听众(读者)接受;举出具体事例,让人举一反三,诗人的情志便表露明白,便易于与读者交流。这样的理论有其合理方面,但以为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情一”、“情交”,无疑只是主观设想而已。
《与元九书》从讽谕的立场出发,对历代诗歌、诗人加以评论,其言或有过激,立论不免狭隘。不过这只是在特定场合所发的议论,并不能包括白居易的全部诗歌思想。事实上白居易对于诗歌“释恨佐欢”、娱悦心目的作用是很欣赏、很喜爱的,对于陶渊明、谢灵运、李白等的诗歌都评价很高。《与元九书》表示自己看重讽喻诗、闲适诗,感伤、杂律二类则不足道,甚至可以不必收入集内,那也只是一时兴到之豪语。其实就在这封信中,他说到自己的《长恨歌》(属感伤类)等不胫而走、为人所爱诵的情况,又说到赋“新艳小律”(属杂律类)飘然欲仙的情况,其愉悦、得意之状岂不都溢于言外!事实上,白居易一生所作大量诗篇,讽谕诗毕竟只是小部分,大量的还是那些“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的“一咏一吟”之作。必须全面考察,方能见其理论主张之全豹。
 
 
 
 
与李生论诗书
 
 
司空图(837—908),字表圣,自号知非子,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东)人。懿宗咸通十年(869)进士及第。初为宣歙观察使王凝幕僚。僖宗广明元年(880),入朝为礼部员外郎。黄巢义军攻入长安,僖宗出奔,随从不及,乃归乡居王官谷。僖宗自蜀还,召为知制诰,迁中书舍人。后僖宗被劫再度离京,从此退隐不仕。昭宗曾数度诏征,皆不赴。朱温篡唐,弑哀帝,乃绝食而死。司空图论诗,最突出的是鲜明地提出诗应具有“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要求诗歌给人悠长的审美享受,这在“意境”说的形成历史上颇为重要。有《司空表圣文集》《司空表圣诗集》。《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四有传。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1。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2,凡足资于适口者3,若醯4,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5,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6、温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7,以格自奇8,前辈编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愚幼常自负,既久而逾觉缺然。然得于早春,则有“草嫩侵沙短,冰轻著雨销”9;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10;(原注: 上句云:“隔谷见鸡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11。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12;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13。得于江南,则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14;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15;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16。得于塞下,则有“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17。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18;又“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高”19。得于道宫,则有“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幢幽”20。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21。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像,苔龛响木鱼”22;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23。得于郊园,则有“远陂春旱渗,犹有水禽飞”24。(原注: 上句“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25。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26。得于惬适,则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27。虽庶几不滨于浅涸,亦未废作者之讥诃也。又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28;又“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29;又“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30;又“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31。(原注: 上句“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又“殷勤元日日,欹午又明年”32。(原注: 上句“甲子今重数,生涯只自怜”。)皆不拘于一概也。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
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勉旃!某再拜。
 
 
 
司空图的诗歌思想在意境说的形成过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这主要是因为他反复强调诗应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而悠长的意趣、韵味正是意境说的重要特征。
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不是有意的含蓄吞吐、欲言又止,而是指所描绘、叙写的景象能让人反复品味。其“致”、其“旨”不是指质实的、可以明白说出的某种意思,而是一种空灵、难以言传的趣味。它首先要求作者写出一种客观的情景(或云“境界”),还要求写得生动真切,如在目前。《与李生论诗书》中司空图所举出的自己的二十余联诗句,其大部分是写外界景物;少数写人的形象,(如“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或写诗人生活中某一场合、某一境遇。(如“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而这种场合、境界虽是诗人自身的,却也被客观化了,成为呈现在读者眼前的一个生动场景。即使是纯写心情的,如“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也是让读者将此种心情作为“直观之对象”(王国维《人间词话》),当作人生的一种形相、一种境况去体会和欣赏。总之,司空图举出的这些诗句,其佳处即在于善于描摹。清人许印芳《与李生论诗书跋》云:“盖诗文所以足贵者,贵其善写情状。天地人物,各有情状。以天时言,一时有一时之情状;以地方言,一方有一方之情状;以人事言,一事有一事之情状;以物类言,一类有一类之情状。……情状不同,移步换形,中有真意。文人笔端有口,能就现前真景抒写成篇,即是绝妙好词。”又说:“其妙处皆自现前实境得来。”许氏以“善写情状”、“现前实境”概括诗之妙,对于我们理解司空图的《与李生论诗书》颇有启发。
我国诗歌理论,本强调言志缘情,即从抒写内心、从主观方面论诗的功用、本质。而由于诗歌创作实践的发展,诗论中逐渐出现了侧重从表现客观对象方面加以议论的内容。王昌龄、皎然、刘禹锡借用佛家语“境”来谈诗,便是这方面的重要标志。更重要的是他们还要求所写的“境”能有一种难以直说而耐人品味的意趣,如刘禹锡《董氏武陵集纪》说的“境生于象外”。而司空图正是在这一方面特别强调,作了明确的概括,因而受到后人的重视。
 
 
与极浦书
 
戴容州云: 1“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2,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然题纪之作,目击可图,体势自别,不可废也。愚近有《虞乡县楼》及《柏梯》二篇3,诚非平生所得者。然“官路好禽声,轩车驻晚程”,即虞乡入境可见也。又“南楼山色秀,北路邑偏清”,假令作者复生,亦当以著题见许。其《柏梯》之作,大抵亦然。浦公试为我一过县城,少留寺阁,足知其不怍也4。岂徒雪月之间哉?伫归山后,“看花满眼泪”5、“回首汉公卿”、“人意共春风”(原注: 上二句杨庶子)6、“哀多如更闻”7,下至于“塞广雪无穷”之句8,可得而评也。郑杂事不罪章指9,亦望呈达。知非子狂笔。
 
 
 
 
 
本文引戴叔伦语,说诗人写景,“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这与《与李生论诗书》所说“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相通。写景语须自然鲜明,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不隔”,“语语如在目前”,这便是“近”;但又只能写出最有特色、最传神、最能体现诗人审美感受的东西,不能也不应面面俱到,琐细刻画,这便是“远”,便是“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正因如此,才让读者咀嚼回味,凭据其自身的审美经验而展开想像,感受到无穷的意味。所谓“不浮”就是不浮泛轻飘,而是能给读者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而“不尽”,当然是说令人回味。“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意思,也就是如此。
这又与诗人所运用的工具、媒介有关。诗是语言的艺术,不像画家运用线条、色彩那样,创造出直接诉诸视觉的形象。语言所创造的形象,比起画家所创造的,总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蒙眬性,因而给人“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但语言形象却又最能激发读者的想像,引起回味,令人感到兴味无穷。当然诗人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因此刘禹锡才说诗是“文章之蕴”,精微而难能(见《董氏武陵集纪》),司空图才说“诗之难尤难”(《与李生论诗书》),“岂容易可谈哉”。
在《与极浦书》中,司空图说到自己的《虞乡县楼》和《柏梯》二诗,虽不是最得意之作,但能写出特定对象的独有的状况。他说“浦公试为我一过县城,少留寺阁,足知其不怍也”,那便包含着所作诗形象鲜明生动之意。《与李生论诗书》中举出的“松日明金像”一联,便是《柏梯》中的句子。可知司空图确是将善于描摹外物作为自己的用力之所在的。善写情状,亦即善于写境,正是后世意境说的具有根本性的要求。
 
 
 
与王驾评诗书
 
 
……国初,上好文章,雅风特盛。沈、宋始兴之后1,杰出于江宁2,宏肆于李、杜,极矣3!右丞、苏州4,趣味澄夐,若清沇之贯达5。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刘公梦得、杨公巨源6,亦各有胜会。浪仙、无可、刘德仁辈7,时得佳致,亦足涤烦。厥后所闻,徒褊浅矣。
河汾蟠郁之气,宜继有人。今王生8者寓居其间,沉渍益久,五言所得,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
 
 
 
在此书中,司空图对唐代诗人加以评论。可以看出,他称赞的诗人颇多,表明其审美趣味是广泛多样的。不过也可以看出,他对王维、韦应物诗尤为欣赏。司空图说王、韦诗“趣味澄夐”,即韵味清远。在《与李生论诗书》中,他也特别提到王、韦诗“澄澹精致,格在其中”,而不妨于“遒举”,意谓其诗风貌清和淡泊,语言精工,表现出高雅的品格,而又有力。王、韦诗长于描绘山水清景,抒发其淡泊宁静的生活情趣,与司空图在长期隐逸生活中养成的审美趣味十分合拍,而且此类写景之作,写得好的话,便容易具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具有意境美,故特为其所欣赏。《与王驾评诗书》在称赞王、韦之后,说“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大历十才子等作者,长于以五律写景抒情,诗风清雅,故也获得司空图的赞赏。中唐时高仲武编选的《中兴间气集》,便集中反映了大历诗人的创作风貌。高氏评钱起云:“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钱起)为雄。”认为钱起继承了王维诗风,雄视大历诗坛。姚合编《极玄集》也是选录大历诗人之作,而以王维、祖咏冠于其首,同样表明在人们心目中,大历作者乃是渊源于王维。司空图推尊王维,又推重大历诗人,其审美趣味和对诗歌流派发展的看法,与高仲武、姚合是一致的。
元、白在中唐后期、晚唐时期极负盛名,张为《诗人主客图》称白氏为广大教化主。司空图却独加贬抑。这是因为元、白诗的内容和写法、语言都有俗的一面。元、白喜铺陈,表述周详,显得直白而繁缛,与司空图所喜爱的格调清雅、韵味深长之美相去甚远。司空图说元、白诗“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元、白诗数量多,篇幅也往往很长,还互相以此比竞,确是“驱驾文字,穷极声韵”(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显示出才力之富盛。但司空图认为其气格终究卑弱低俗,其才力富盛恰恰造成了臃肿而不能健举之弊。
《与王驾评诗书》称赞王驾“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其语也值得注意。作家构思时头脑中往往出现物象。陆机《文赋》已说过“物昭晣而互进”的话。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更概括道:“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其“物”都主要是指自然景物等可视可闻的外界事物。唐代王昌龄、皎然论构思,都强调“取境”,强调诗人须在脑海中清晰地映现出一个客观境界。这就是说,作诗就是要写“境”。司空图说“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表明作诗即写境的观念,在当时已颇为普遍。从作诗抒发主观世界的言志、缘情之说,到形成作诗即描摹客观外境的观念,在这一过程中,司空图的一些说法确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题柳柳州集后
 
 
金之精粗,考其声1,皆可辨也,岂清于磬而浑于钟哉?然则作者为文为诗,格亦可见2,岂当善于彼而不善于此耶?愚观文人之为诗3,诗人之为文,始皆系其所尚,既专则搜研愈至,故能炫其工于不朽4。亦犹力巨而斗者,所持之器各异,而皆能济胜以为勍敌也5。
愚常览韩吏部歌诗数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6。其次《皇甫祠部文集》外所作7,亦为遒逸,非无意于渊密,盖或未遑耳。
今于华下方得柳诗,味其探搜之致8,亦深远矣。俾其穷而克寿,抗精极思9,则固非璅璅者轻可拟议其优劣10。又尝观杜子美《祭太尉房公文》,李太白佛寺碑赞,宏拔清厉,乃其歌诗也。张曲江五言沈郁,亦其文笔也11。岂相伤哉?噫!后之学者褊浅,片词只句,未能自办,已侧目相诋訾矣。痛哉!因题《柳集》之末,庶俾后之诠评者12,无或偏说以盖其全工13。
 
 
 
司空图此文大意,是谈论文与诗二者的关系。他说凡高明的作者,以文著称、擅长于文者,亦往往能诗,且其诗能体现其长处,因而具有与众不同的风貌;反之亦然。也就是说,文与诗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界限,只要作者高明,则以文为诗和以诗为文,都有可观之处。
唐代的文学理论批评,具有诗文分途的特点。比如古文家在诗歌方面的观点,包括对于诗歌功用的看法,便与其在古文方面的观点颇不一样。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明确地说“文(此处文包举诗与古文在内)有二道”,即“著述者流”与“比兴者流”。“著述者流”,“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比兴者流”,“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又说二者“乖离不合”,故作者“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当然,他也说有兼擅者,但唐代仅陈子昂而已。柳氏此种诗文难兼的看法,在唐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司空图则对此种较普遍的看法提出异议。有趣的是,他恰是在读了柳宗元的诗以后深为欣赏的情况下写这篇短文的。他认为柳氏与韩愈一样,虽以文著称,但诗也写得很好。他生怕其诗为其文名所掩,故作此文以揄扬之。
文中说到韩愈诗时,以“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等语加以描绘,颇为准确地说出了韩诗以文为诗的宏大气势和趋奇走怪的特征,可谓善于形容。这样的风貌,和《与李生论诗书》《与王驾评诗书》中所称赞的王、韦之清远精致大不相同。这说明司空图虽以标举“味外之旨”、“象外之象”而著称,但其审美趣味还是多样的,眼光还是宏通的。
 
 
 
诗品
 
 
 
雄浑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1。返虚入浑2,积健为雄3。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4。超以象外,得其环中5。持之非强,来之无穷6。
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7。俱道适往,著手成春8。如逢花开,如瞻岁新9。真与不夺,强得易贫10。幽人空山,过雨采11。薄言情悟,悠悠天钧12。
含蓄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13。是有真宰,与之沉浮14。如渌满酒,花时返秋15。悠悠空尘,忽忽海沤16。浅深聚散,万取一收17。
形容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18。如觅水影,如写阳春19。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20。俱似大道,妙契同尘21。离形得似,庶几斯人22。
 
 
 
《二十四诗品》对诗歌丰富多彩的风貌、品格加以描摹形容,不妨视之为二十四首咏物诗。只是所咏对象并非具体的“物”,而是诗之品格。此种写法,其实古已有之。时代较早者,如陆机《文赋》,便是以“文”为对象的体物之作。《二十四诗品》的见解颇有精到之处,当是诗歌创作高度发展之后的产物;而其本身亦写得美丽而耐人寻味。故数百年来多为人所称引,获得读者的喜爱。在诗歌批评史上,自当有其一定的地位。
但《二十四诗品》的作者是谁,至今尚未能确定。据学者研究,它首见于明初刊行的诗法著作《虞侍书诗法》和《诗家一指》中。虞侍书乃元代著名文人虞集,但《虞侍书诗法》是否托名,难以确定。至于《诗家一指》,在明代流传颇广,曾被收录于多种诗法著作丛编中,都未署作者名。因此,在明代虽然《二十四诗品》颇有流传,但并未被认为是司空图作。直至明清之际,始有人以为是司空图作,如毛晋《津逮秘书》、吴永《续百川学海》均以司空图之名收入丛书,著名文人王夫之、王士禛均曾摘引。但研究唐诗的专家如胡震亨并未言及,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十五第三十一则专论《诗家一指》,亦言及《二十四诗品》,但并不以为是司空图作。数年前有学者提出非司空图所作,一时议论蜂起,迄今未有一致看法。今选录数则以见其一斑,而无所归附,乃姑置于司空图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