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隋唐五代文学批评(二)
发布时间: 2008-05-20   浏览次数: 24581

 

第六章 隋唐五代文学批评(二)(第6周)
 
 
【教学重点】:刘知几;古文运动先驱;韩愈、柳宗元
 
 
史通·叙事
 
刘知几
 
 ……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省文。斯盖浇淳殊致,前后异迹,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始自两汉,迄乎三国,国史之文,日伤烦富。逮晋已降,流宕逾远。寻其冗句,摘其烦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夫聚蚊成雷,群轻折轴,况于章句不节,言词莫限,载之兼两,曷足道哉?……
又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 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夫以钝者称敏,(原注: 鲁人,谓钝人也。《礼记》中已有注解。)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称郄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盖宜除“跛者”以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然则省句为易,省字为难,洞识此心,始可言史矣。苟句尽余剩,字皆重复,史之烦芜,职由于此。
盖饵巨鱼者,垂其千钓,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鸟者,张其万罝,而获之由于一目。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罝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则庶几骈枝尽去,而尘垢都捐,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渖在矣。嗟乎!能损之又损,而玄之又玄,轮扁所不能语斤,伊挚所不能言鼎也。
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成。……然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
昔古文义,务却浮词。《虞书》云:“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夏书》云:“启呱呱而泣,予不子。”《周书》称:“前徒倒戈”,“血流漂杵”。《虞书》云:“四罪而天下咸服。”此皆文如阔略,而语实周赡。故览之者初疑其易,而为之者方觉其难,固非雕虫小技所能斥苦其说也。既而丘明受经,师范尼父。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故其纲纪而言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邢迁如归,卫国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则有“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见”;“三军之士,皆如挟纩”。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时义,不亦大哉!洎班、马二史,虽多谢五经,必求其所长,亦时值斯语。至若高祖亡萧何,“如失左右手”;汉兵败绩,“睢水为之不流”;董生“乘马,三年不知牝牡”;翟公之门,可张雀罗: 则其例也。
自兹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湧。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是以处道受责于少期,(原注: 《魏书·邓哀王传》曰: 容貌姿美,有殊于众,故特见宠异。裴松之曰: 一类之言而分以为三,亦叙属之一病也。)子昇取讥于君懋,(原注: 王劭《齐志》曰: 时议恨邢子才不得掌兴魏之书,怅怏温子昇亦若此。而撰《永安记》,率是支言。)非不幸也。盖作者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譬如用奇兵者,持一当百,能全克敌之功也。若才乏俊颖,思多昏滞,费词既甚,叙事才周,亦犹售铁钱者,以两当一,方成贸迁之价也。……
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诗人骚客,言之备矣。洎乎中代,其体稍殊,或拟人必以其伦,或述事多比于古。当汉氏之临天下也,君实称帝,理异殷、周;子乃封王,名非鲁、卫。而作者犹谓帝家为王室,公辅为王臣;盘石加建侯之言,带河申俾侯之誓。而史臣撰录,亦同彼文章,假托古词,翻易今语。润色之滥,萌于此矣。
降及近古,弥见其甚。至如诸子短书,杂家小说,论逆臣则呼为“问鼎”,称巨寇则目以“长鲸”。邦国初基,皆云“草昧”;帝王兆迹,必号“龙飞”。斯并理兼讽喻,言非指斥,异乎游、夏措词,南、董显书之义也。如魏收《代史》,吴均《齐录》,或牢笼一世,或苞举一家,自可申不刊之格言,弘至公之正说。而收称刘氏纳贡,则曰 “来献百牢”;均叙元日临轩,必云“朝会万国”。夫以吴征鲁赋,禹计涂山,持彼往事,用为今说,置于文章则可,施于简册则否矣。
亦有方以类聚,譬诸昔人。如王隐称诸葛亮挑战,冀获曹咎之利;崔鸿称慕容冲见幸,为有龙阳之姿。其事相符,言之谠矣。而卢思道称邢邵丧子不恸,自东门吴已来,未之有也;李百药称王琳雅得人心,虽李将军恂恂善诱,无以加也。斯则虚引古事,妄足庸音,苟矜其学,必辨而非当者矣。
昔《礼记·檀弓》,工言物始。夫自我作故,首创新仪,前史所刊,后来取证。是以汉初立槥,子长所书;鲁始为髽,丘明是记。河桥可作,元凯取验于《毛诗》;男子有笄,伯支远征于《内则》。即其事也。案裴景仁《秦记》称苻坚方食,抚盘而诟;王劭《齐志》述洛干感恩,脱帽而谢。及彦鸾撰以新史,重规删其旧录,乃易“抚盘”以“推案”,变“脱帽”为“免冠”。夫近世通无案食,胡俗不施冠冕,直以事不类古,改从雅言,欲令学者何以考时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异?
……至如翼犍,道武所讳;黑獭,周文本名。而伯起革以他语,德棻阙而不载。盖厖降、蒯聩,字之媸也;重耳、黑臀,名之鄙也。旧皆列以《三史》,传诸五经,未闻后进谈讲,别加刊定。况齐丘之犊,彰于载谶;(原注: 杜台卿《齐记》载谶云:“首牛入西谷,逆犊上齐丘”也。)河边之狗,著于谣咏。(原注: 王劭《齐志》载谣云:“貛貛头团,河中狗子破尔菀”也。)明如日月,难为盖藏,此而不书,何以示后?亦有氏姓本复,减省从单,或去“万纽”而留“于”,或止存“狄”而除“厍”。求诸自古,罕闻兹例。
昔夫子有云:“文胜质则史。”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自五经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异于是。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
 
 
 
叙事在史书写作中自然十分重要,《史通》对此亦甚为重视。在这方面,刘知几的基本观点除了要求真实之外,便是尚简,他将“文约而事丰”视为叙事文字的重大优点。其论述也颇体现出文学意义。
刘知几尚简与反对骈俪文风的影响有关。《叙事》篇举出王沈《魏书》的例子加以批评。本来“貌美”二字已很明白,王沈却偏说“容貌姿美”,那便是受了骈文影响,以四字足句。此外如《杂说》下“原注”引萧韶《太清记》:“温子昇《永安故事》言尔朱世隆之攻没建康也,怨痛之响,上彻天阍;酸苦之极,下伤人理。”然后批评道:“语非简要,而徒积字成文”,并指出其患乃由于求偶对而造成,“此之为害,其流甚多”。刘知几对于史家叙事时“尤工复语”、“雅好丽(俪)词”是甚为不满的。不过应该说明,刘知几还不是一般地反对骈文。《史通》文辞虽较质实,但大体上仍是骈偶文体。他只是认为史书文辞应该区别于一般文章,只是反对史传著述浸染骈俪文风而已。
在刘知几尚简的主张中,“用晦”之说尤值得注意。“用晦” 并非晦涩,而是言简意赅、辞浅义深、意在言外。其具体方法有多种。有的是运用新鲜生动的比喻,如以三军“皆如挟纩”形容将士感悦,以“如失左右手”形容失去良佐。有的是恰当地夸饰,如“血流漂杵”、“睢水为之不流”令人想到战斗之激烈、死伤者之多。而最有文学意味的,是运用富有表现力的、形象化的细节。如三年乘马不知牝牡、犀革裹之手足皆见、逐敌归来槊血满袖(见《模拟》篇所举)之类。此即后人所谓闲中着笔、颊上添毛、以刻画琐细为能,不仅古文家用于叙事写人,且小说家也颇用其法。所谓用晦,不仅使文辞精简,而且加强了表现力,其实是并不隐晦的。
刘知几崇尚简要,体现了欣赏文辞精简、峻洁的审美趣味,例如他批评《谷梁传》“跛者逆跛者”等三句太繁,便是一例。但文辞精简也应掌握分寸,未必越简越好。即以《谷梁》之例言,其文句重复使读者印象深刻,言外有诙谐之趣。若改为“各以其类逆”,则“于神情不生动”(魏际端《魏伯子文集》卷四)。顾炎武《日知录·文章繁简》云:“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是正确的。不过若结合《史通》的写作背景看,刘知几尚简之论当是针对南北朝、初唐史家的烦芜而发,因此其主要倾向是合理的。
《叙事》篇还论及叙事用语的真实性问题,反对滥用典故以作润饰,反对涉及名物制度时借用古语。这些主张,也都颇为合理。
 
 
答李翊书
 
 
 
 韩愈(—),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南)人。自称其郡望为昌黎,故世称韩昌黎。早孤,苦学,少时曾受知于萧颖士之子萧存,又为梁肃所赏荐。贞元八年()进士及第。后在汴州、徐州为幕僚。入朝为四门博士,转监察御史。时当贞元末,因长安久旱,上疏请停征税钱。不久即为幸臣所谗,贬阳山令。元和间曾为国子博士、中书舍人等。力主对蔡州吴元济用兵,被宰相裴度请为行军司马,参加了平蔡之役,以功授刑部侍郎。因谏迎佛骨,贬潮州刺史。返京后转兵部侍郎。曾往镇州宣喻方镇王廷凑,为王所畏服。官终吏部侍郎,后世亦称韩吏部。韩愈不但是古文大家,也是杰出的诗人,诗文创作都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同时他也是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人物。其论文以复古为革新,既强调“明道”,又对于古文的写作艺术发表过不少意见,对后世影响深远。其论诗亦颇具创见,并充分反映了追求雄放、尚奇好怪的美学趣味。有《昌黎先生集》。《旧唐书》卷一百六十、《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六有传。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此书当作于贞元十七年(),时韩愈三十四岁。次年权德舆主持进士试,韩愈向其副手陆推荐李翊等人,翊即于该年及第。(见《五百家音注韩昌黎集》引樊汝霖、方崧卿说。)
本书是韩愈宣传其“古文”的重要文章。其主旨在于强调欲写好古文,须从根本上下工夫,须加强仁义道德修养,故不能急于求成,不能为权势和私利所诱惑。因为作文的目的不应是当作敲门砖谋求私利,而是“修其辞以明其道”(韩愈《争臣论》)。对于这一点,韩愈是反复强调、屡屡举以教导后学的。在《答尉迟生书》中,他说:“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晣者无疑,优游者有余。”那便除了强调为文当求之于根本之外,还有这样的意思: 作者的修养、学识、为人决定了文章的风貌。道理、是非了然于胸,有明确的判断,文章便能明快确切;对所欲言者有充分的把握,厚积而薄发,文章便能从容不迫,显得绰有余裕。这就把道德修养与文章的关系,进一步具体化了。
在《答李翊书》中,为了教导后学,韩愈谈了自己二十余年来学写“古文”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在道德修养和文辞运用方面都兢兢业业,唯恐误入歧途。韩愈认为儒道精纯或大醇小疵者都在三代两汉,魏晋以后则儒道不传;又因魏晋以后文辞骈偶倾向日炽,去古日远,故说在此初始阶段“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这只是强调初学时入门须正而已。事实上,韩愈读书极广。其《答侯继书》自称“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上兵部李侍郎书》也说“穷究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奇辞奥旨,靡不通达”。)第二阶段,已有了分析批判能力,有了心得,为文亦如水流之汩汩不绝,不再“戛戛乎其难哉”。第三阶段已是得心应手,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仍不断加强道德修养,终身以之。
本文提出了著名的“气盛言宜”之说。所谓“气”,指作者的精神状态。于所欲明者是非了然,充满自信,有高屋建瓴之势,沛然而有余,或者情思酣畅,感情强烈,处于高亢兴奋的心理之中,便是“气盛”。鼓气既盛,则下笔时声调之抑扬、句式之长短,便能自然合宜。那么如何方能做到气盛?气盛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韩愈此处虽未明言,但结合文中对道德修养之重视,结合韩愈一贯的对“道”的强调,自不难体会道德学识的修养乃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孟子已提出养其“至大至刚”之气的说法,系指道德修养而言,但并未直接与作文相联系。六朝人多言气,均不涉及道德修养。唐代梁肃、柳冕、权德舆等言及气并强调气须由道统帅。韩愈的观点与梁、柳等相通,而进一步具体地揭示了作者精神状态与文辞声调、句式长短的关系。骈文是很注意声调高下、句式长短的,有较固定的格式。韩愈也注重句式和声调,但他要打破骈文那种较刻板单调的格式,要以与内容和作者情感相适应的、自然变化的声音节奏取代之。这是他的贡献。后世古文家对此都十分重视。如清代桐城派因声求气,由音节字句体会文章神气,从中便可见出韩愈气盛言宜说的深远影响。
 
答尉迟生书
 
愈白,尉迟生足下:
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晣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
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尉迟生名汾,与李翊同为韩愈所荐,于贞元十八年中进士第。此书当亦作于贞元十七年。(据方成珪《韩集笺正》)
此文与《答李翊书》一样,强调作文当以道德学识之修养为根本;强调应以恢复古道为己任,而不应以求取利禄为目的。所谓古道,自然是指儒道。但在韩愈那里,儒道并不仅仅是口头上的,也不止于个人修养,而是要将修养所得之道贯彻于实际的政治社会生活之中。韩愈是一位有政治抱负并投身于实际政治活动的人。
韩愈重道,亦十分重文,所以他也强调“辞不足不可以为文”。“本深而末茂”数语,除了强调为文当求根本之外,也还有这样的意思: 作者的修养、学识、为人决定了文章的风貌。“言厉”、“气和”便是两种不同的风貌。“昭晣者无疑”,是说道理、是非了然于胸,有明确的判断,文章才能明快确切;“优游者有余”,是说对所欲言者有充分把握,厚积而薄发,文章才能从容不迫,显得绰有余裕。“言厉”、“无疑”和“气和”、“有余”,都是韩愈所肯定的。所谓“辞不足”云云,当亦包含作者应能体现各种风貌的意思。六朝人也说文如其人,不过偏于讲作者之先天气禀,韩愈这里则强调德行、学识的修养。
 
 
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眘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韩愈强调作“古文”以明道,但他毕竟是一位文学家,而不是狭隘的道学家。他所作古文,并非全是论道之作,也有许多抒发愤懑、表现亲友情谊以致嘲谑戏弄的内容。至于其诗歌,更以抒情体物为主,论诗也并不标举明道。他的《送孟东野序》,提出了著名的“不平则鸣”的观点,说的就是“文辞”(泛指文章,包括“古文”、诗)抒发感慨的作用。
所谓“不平则鸣”,是说文章之作,乃因作者心有所感,郁积于中,不能自已,于是泄于外而为文辞,其间有“不得已”,即不得不然者在。序中又指出: 作者的感触系于其所遭遇,而遭遇则既与时代、国家的兴亡盛衰有关,又与其个人运命有关。这其实与《礼记·乐记》所谓“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之说一脉相承。
韩愈这里所说的“不平”,是泛指心有所动,泛指诸种情感,还不是专指悲伤忧愁而言。序中所称“善鸣者”,还包括了经书、诸子、汉代的历史、学术著作等,其作者未必都直接在书中抒发自己的情感,但都怀有表述自己的观点、成一家之言的强烈愿望,不吐不快,这也是一种“不平”。总之,“不平则鸣”的内涵颇为广泛。但孟郊一生多舛,其诗以啼饥号寒著称;此次又以垂老之身,远赴江南任一小小县尉,心中颇不释然。若结合这样的情况来体会,那么韩愈这里所说“不平之鸣”实际上偏向于指说哀痛之鸣。他虽说“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他虽也希望友人能“和其声”“鸣国家之盛”,但实际上孟郊的不幸已是存在的事实。因此韩愈实际上是说孟郊将因其不幸而取得更大的创作成就。在《柳子厚墓志铭》中,韩愈说:“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以文章必传安慰亡友。《送孟东野序》其实隐藏着同样的思想,只是友人尚在,故措词尤为委婉罢了。
 
 
荆潭唱和诗序
 
从事有示愈以荆、潭酬和诗者,愈既受以卒业,因仰而言曰: 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
今仆射裴公开镇蛮荆,统郡维九。常侍杨公领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并勤,爵禄之报两崇,乃能存志乎诗书,寓辞乎咏歌,往复循环,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镂文字,与韦布里闾憔悴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谓材全而能巨者也。两府之从事与部属之吏属而和之,苟在编者,咸可观也。宜乎施诸乐章,纪诸册书。从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书以为《荆潭唱和诗》序。
 
 
 
本文旧说作于永贞元年至元和元年(—)韩愈任江陵法曹参军时,恐误。据文中所称裴均、杨凭二人的官衔考之,当作于元和三年()夏秋间,时韩愈为国子博士分教东都。
文中所说“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云云,是说创作欲望往往产生于愁苦困窘,故“韦布里闾憔悴”即下层人士多为之。这与《送孟东野序》所谓“不得其平则鸣”意思相通,也可见虽然该文所谓“不平”不专指怨苦而言,但韩愈心中总还是侧重悲愁不幸一面而言的。又说“和平之音淡薄”云云,是说表现愁苦之情的作品容易写得动人。文艺欣赏的历史表明,悲剧性的情感往往更具感染力,人们往往以悲为美。韩愈这里所说可谓对这一审美心理的概括。
韩愈在这篇序中所表述的观点,屡见于他的作品中,如称孟郊云:“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名声暂膻腥,肠肚镇煎煼。”(《答孟郊》)明言其遭遇与诗名恰恰相反,遭遇愈蹇厄,诗名愈盛。按杜甫已有“文章憎命达”(《天末怀李白》)之语,孟郊云“诗人命属花”(《招文士饮》,意谓诗人运命总是如花易败),白居易云“诗人尤命薄”(《序洛诗序》),可见在唐代,此种看法是相当普遍的
 
 
 
韩愈《荐士》诗,向故相郑余庆推荐孟郊,当作于元和元年()九月初。(参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该年郑氏为河南尹,次年即辟孟郊为从事,与韩愈之荐或不无关系。
诗中称赞孟郊的诗才与品行。先对历代诗作一简评,其观点大致与陈子昂相同,即贬抑晋宋,尤轻齐梁。不过于刘宋尚举出鲍照、谢灵运。唐人称赞鲍、谢,不止韩愈一人;但着眼于鲍谢诗风之“奥”,当与韩愈本人的审美爱好有关。韩愈批评齐梁,一则因其绮碎小巧有如搜摘花卉,再则谓其因袭剽盗。韩愈诗风雄放,又非常重视新创、去除陈言,因此轻蔑齐梁。韩愈未举陶渊明,后人多有议论。按陶诗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固胜于在齐梁时,但毕竟不似宋以后那样崇高;且韩愈诗风亦去陶甚远。其不称陶,也可以理解。
于唐代诗人,《荐士》盛称陈子昂、李白、杜甫。接着便称赞孟郊。孟郊诗境界较寒窘,不如韩愈雄放。但其意象构思、遣词造句力求新异,不肯落于熟套。当时人李观称其“文奇”(《上梁补阙荐孟郊崔宏礼书》),李肇则概括其诗风为“矫激”,即刻意度越常情,并说其诗风为人所仿效。(见《国史补》)这种作风,正与韩愈务去陈言、力求奇崛的主张相合,故韩愈极口称道之。《荐士》称孟郊富于才力,诗思敏捷,又称其搜求意象至于幽冥深窈、常人思维不到之处。(“象外逐幽好”,与皎然“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意近。)又说李、杜诗使得“万类困凌暴”,也正有赞赏诗人竭尽心力,搜求物象,使其一一无所遁形之意。韩、孟《城南联句》云:“窥奇摘海异,恣韵激天鲸。肠胃绕万象,精神驱五兵。”正说出了二人此种搜奇抉异、无所不至的共同的审美趣味。又“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二语颇值得注意。其意谓孟郊诗令人感到突兀强硬,其实却十分妥帖。在韩愈看来,这正是才巨力大的表现。“荣华肖天秀”也有自然天成之意。韩愈还说过“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的话(见《醉赠张秘书》),也是既言其奇特不俗,又言其天然。韩愈认为,奇险骇俗之语,能很好地表现外物和诗人内心深奥处,所以是十分妥帖的,犹如自然天成、人工难求的天葩至宝。韩愈于诗和古文,都求奇尚异。他称孟郊的横空硬语为“妥帖”,正与他称樊宗师的苦涩之文为“文从字顺各识职”(《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有相通之处。
《荐士》诗中称赞了李白、杜甫,但话语不多,那是因为诗的主旨在于推荐孟郊的缘故。事实上韩愈对李、杜甚为倾倒,其诗中屡屡及之。《调张籍》中热情称颂“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韩愈赞美李、杜,主要在于称其才力雄伟不常。《调张籍》所谓“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便是说李杜的诗思惊天动地。该诗又说自己受李、杜启发感染而诗兴勃发,于是捕捉意象,乃升天入海,穷搜冥索,自由翱翔:“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以一怪字概括其诗思,可见其力求新奇的趣味;又以“刺手拔鲸牙”形容构思取象,更有不避险难、怪怪奇奇、诗胆之大无所不敢的意味。总之,从韩愈评论诗人的话中,是很可以体会出他自己的审美倾向的。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柳宗元(—),字子厚,郡望河东(汉代郡治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世称柳河东。贞元九年()进士及第。曾为集贤正字、蓝田县尉。贞元末为监察御史里行,与韩愈、刘禹锡为宪台同僚。顺宗即位,王叔文、韦执谊用事,欲改革政治,奇其才,乃擢为礼部员外郎。不久,改革失败,与刘禹锡等均贬为南方远州司马,宗元为永州司马。在州十年,奉召返京,复贬柳州刺史,有善政,卒于任上。柳宗元的诗文风格与韩愈不同,以峻洁幽深著称,但同样十分出色。在古文的功用方面,其见解甚为通达;对古文的写作艺术,亦非常重视。有《柳河东集》。《旧唐书》卷一百六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八有传。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衒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白。
 
 
柳宗元被贬谪居南方时,从之学习作文者颇有其人。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云:“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韦中立便是其中之一。
柳宗元在这封书信中表示,他不愿居师之名,却很愿意对后进给以指导并一起讨论为文之道。
书中首先强调“文者以明道”,而不应徒求文辞的漂亮。所谓“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是指骈俪文字而言。在《乞巧文》中,柳宗元说:“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啽哢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更形象地写出了骈文的特征。柳宗元认为此种过分追求外表华靡的文体不利于明道,故竭力加以反对。
但柳宗元并非不讲究写作艺术。相反,他对于“古文”的写作非常用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他谈了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广泛学习揣摩古人文章。首先是学习儒家经书。“本之《书》以求其质”云云,主要是从思想、修养方面而言,要求通过学习儒经,以提高在现实政治、社会生活中的求实精神、判断水平和变通能力等。柳宗元认为提高修养是写好“古文”的根本的、先决的条件。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他也这样教导后学:“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悫然尔,久则蔚然尔。”除经书外,先秦子书、《楚辞》和西汉文章也是柳宗元所强调的学习对象。关于此点,除了《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之外,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等多篇文章都曾论及。柳宗元认为,有些著述虽思想内容驳杂,甚至荒诞不经,但在辩明其谬误之后,也还是可以从写作方面有分寸地加以汲取。如本文提到的《庄子》《国语》,尤其是《国语》,柳宗元曾施以批判,但仍举出作为学习对象。
二是作者须注意临文之际的态度、精神状态。所谓不可有轻心、怠心、昏气、矜气,大意是指临文须敬,即须有严肃认真的态度。若轻忽懈怠,信笔写去,文章便可能浮滑而不深沉,或漫无约束而不严整;若作文时心思不清明,文章便会芜秽杂乱;若作文时洋洋得意,自以为是,文章便会呈露骄傲自大之态。这应主要是就论说、叙事文体而言。韩愈说气盛言宜,也可视为是说临文之际的态度,即对于所欲言者须有坚强的自信心,有高亢的精神状态。柳宗元则多以严肃、检摄角度言之。韩文气势盛大,柳文峻洁严整,恰与其论点相对应。而对于学习写作者来说,二者强调了不同的侧面,正可互相补充。
三是注重诸种因素的对立统一。“抑之欲其奥”云云,是说文章要做到既深奥又鲜明,既畅达又有节制、有节奏感,既清扬又稳重沉着。我国古代文论,多从矛盾的两面言之。以论“古文”而言,权德舆“尚气尚理,有简有通”(《醉说》)和“疏通而不流,博富而有节”(《兵部郎中杨君集序》)等语便已发此意。这些言论,都是说为文须有分寸感,无过与不及。其语虽简,却是通过大量鉴赏和写作实践得出的真切体会。
柳宗元从事革新活动失败贬谪之后,感到已不可能将“道”施之于政事,便将精力专注于著述,欲以明道之文辟邪说,定是非,有益于当世和后世。他说:“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毅然以作文明道为己任。《非国语》就是在永州所作。柳宗元认为左丘明所著的《国语》一书,文辞佳胜,为人所爱,但其内容实多荒诞不实、似是而非之处,故亟须加以分析批判。对于自己的这部著作,柳宗元是颇为重视的。他将这部著作寄给好友吕温,希望吕温发表见解,帮助他最终完成它。此信便是寄书稿时所写。
信中体现出柳宗元对所执之“道”的坚强信念。他认为儒道是施行社会政治措施的指导思想,大而无当的空谈无益,必须切近现实;另一方面,若只是就事论事,便可能如法家断案那样,看似明察,却苛刻而无深远之见,不能通于大道。总之,他认为须于儒道的精神实质有真切体会,用以帮助、指导现实问题的解决,这样行事方能恰当中理。柳宗元将儒道与现实问题相结合并因之而得到合理的、不偏激片面的结果,称为“大中”。在这方面他对自己具有高度的自信,并欲“立言垂文”,使自己的见解在当世发生更大的作用,在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至于有的论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那更是诬妄背道;可惜信之者亦不乏其人。《国语》中此类妄说便颇为不少。故柳宗元乃著书力辟其非。他说若自己的这部著作能给人以启发,则即使招来当世和百世之下的非议,也丝毫不会感到憾恨和愧恧。其以文明道的决心、信心,今日犹令人激动和敬佩!
本文同《与吕道州书》一样,也是论《非国语》,足见柳宗元对自己这部“明圣人之道”的著作的重视。这种重视基于“以辅时及物为道”的信念。在柳宗元心目中,学习、掌握儒道,有鲜明的现实意义,是为了用此道分析、判断现实的政治、社会问题,以求得更好的解决。辅时及物之道,因被贬谪而不能施之于今,则应垂于后世,那么“文”便不可缺少。因此柳宗文又十分重视“古文”的写作。
在本文中,柳宗元将《国语》喻为“用文锦覆陷阱”。他认为内容荒谬之作,其文采越好,越是吸引人,便越应分析指明其谬误之处,以免读者受害。但他又主张对此类著作的文辞、写作艺术仍应加以吸取。他说《国语》“其文深闳杰异”(《非国语序》),“《越》之下篇尤奇峻”(《非国语后序》)。因此,作“古文”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宗元又说:“吾乃今知文之可以行于远也。以彼庸蔽奇怪之语,而黼黻之,金石之,用震曜后世之耳目,而读者莫之或非,反谓之近经。则知文者可不慎耶?”(《非国语后序》)他将《国语》视为反面教材,从中得出了文采重要、必须十分重视的结论。
 
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
 
自吾居夷,不与中州人通书。有来南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而吾久不克见。杨子诲之来,始持其书。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世之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为辞者之读之也,其大笑固宜。
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故学者终日讨说答问,呻吟习复,应对进退,掬溜播洒,则罢惫而废乱,故有“息焉游焉”之说,“不学操缦,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纵也。大羹玄酒,体节之荐,味之至者。而又设以奇异,小虫、水草、樝梨、橘柚,苦咸酸辛,虽蜇吻裂鼻,缩舌涩齿,而咸有笃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葅,屈到之芰,曾晳之羊枣,然后尽天下之奇味以足于口。独文异乎?韩子之为也,亦将弛焉而不为虐欤?息焉游焉而有所纵欤?尽六艺之奇味以足其口欤?而不若是,则韩子之辞,若壅大川焉,其必决而放诸陆,不可以不陈也。
且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之励。其有益于世欤!是其言也,固与异世者语,而贪常嗜琐者,犹呫呫然动其喙,彼亦甚劳矣乎!
 
 
柳宗元强调作“古文”以明道,同时认为“古文”也还可有审美愉悦的作用。任柳州刺史时,他曾奉桂管观察使裴行立之命撰写《訾家洲记》。在奉上该文时所写启中,他说:“伏以境之殊尤者,必待才之绝妙以极其词。……累奉游宴,窃观物象,涉旬模拟,不得万一。”可知柳宗元对于以古文描绘物象是充分肯定的,而且非常用心地去观察描写,去从事这方面的创作实践。他的许多优秀的山水游记就是这种文学观点的最好体现。最能反映柳宗元对于古文功用的通达态度的,是其《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
这篇题序作于元和五年。韩愈《毛颖传》以史传体裁和笔法为毛笔立传,颇有游戏意味。当时有人加以非议讥讪,柳宗元乃为之辩护。其主旨在于申明“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凭恃圣人立论,其实反映了关于古文功能的看法,即古文也可具有娱悦作用,这种作用也是必要的,有益于世的,与“明道”不但不冲突,而且相辅相成。其理由有二: 一是人的生活必须张弛劳逸相结合,学习讲道习礼之余,也必须有娱乐休息。二是人的趣味、爱好多种多样,即使嗜奇好异,与常人不同,也应得到满足,故作品的内容、风貌自应丰富多彩,奇特滑稽之作也有其存在的理由。
文中讽刺那些讪笑《毛颖传》者“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为辞”,表现了对于当时骈俪文辞的轻蔑。柳宗元认为那些作者陈陈相因,徒事华藻而无骨力。而称赞以古文写作的《毛颖传》,则能牢牢吸引读者的注意,给读者带来一种目不暇接的紧张感。
柳宗元、韩愈对于“古文”功用的看法都颇为通达,在强调以文明道的同时,都不排斥其审美愉悦的作用。这与某些古文运动前驱者的狭隘观点颇有不同。这也是韩、柳的古文创作能获得重大成就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