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
发布时间: 2008-05-18   浏览次数: 693

 

黄霖
 
李卓吾批点过《西厢记》,这当不容置疑。他在《童心说》中,曾给《西厢记》以高度的评价,将它排入有数的几种“古今至文”之列。《续焚书》卷一《与焦弱侯》则明确说过:“《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西厢》、《琵琶》涂抹改窜得更妙。”但遗憾的是,这些批点本在他身前未能刊刻。他曾担心它们会“随当散失”(同上)。现在看来,这句话真不幸而言中,恐怕就在万历三十年(1602)他自裁于狱中前后,在明神宗“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的批示下,这些批点本可能都被付诸一炬。
时过境迁,到万历三十八年,杭州容与堂突然一口气刊出了“李卓吾先生批评”的《水浒传》、《西厢记》及《琵琶记》、《幽闺记》、《红拂记》、《玉合记》等多种小说戏曲。同年,起凤馆主人曹以杜也刊出了一种《元本出相北西厢》,附有王世贞、李贽两家评点,并在《凡例》中说:“卓吾先生批评:先生品荐古今,一字足为一史,具载《焚书》、《藏书》等编。《西厢》遗笔,乃其游戏三味,近得之雪堂在笥。”接着,又有游敬泉刊本、三槐堂刊本、刘太华刊本、西陵天章阁刊本等不同的“李卓吾”评点本《西厢记》,另外还有一种汤显祖、李卓吾、徐渭《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在这几种李评《西厢》中,除“三先生本”中的批语与容与堂本有关系之外,其他都各不相同,但恐怕都非真正出自李贽之手(另文专述)。本文只就影响最大的容与堂本略作探讨。
 
一、           容本《西厢》评点出自叶昼之手
 
对于容本《西厢》,蒋星煜先生于1981年、1982年先后发表过《李卓吾批本西厢记的特征、真伪与影响》及《李卓吾本西厢记对明末孙月峰本魏仲雪本的影响》二文,发表了许多高见,但蒋先生当时似乎并未读过容本《西厢记》的原文,所引有关容本《西厢记》的材料几乎不出日本传田章《明刊元杂剧西厢记目录》(1970年)的著录,所以对一些问题的论述难免不够深入。蒋文认为,《焚书》卷三《杂说》曾论及《西厢》《拜月》是“化工也”,远胜“画工也”的《琵琶》,而容本评语中提到的“文已到自在地步矣”(第六出总批)、“文章至此,更无文矣”(第十六出总批),“都含有‘化工’的意味”;容本第十出总批说“《西厢》曲,文字如喉中[氵退]出来一般”云云,又与《杂说》说“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云云的“说法基本上相一致”;因此,蒋先生尽管提出了诸如“又怎么会去评《玉合记》、《红拂记》呢”的问题,提到了从周亮工到解放以来一些人对容本李批的怀疑,但最后还是认为怀疑《西厢记》李批“伪托”的人“并非多数”。这样,就有必要认真探讨一下容本李批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们考察容本《西厢》是真是假时,必然考虑到与同一时代、同一书坊出版的其他“李卓吾先生批评”的小说戏曲相对照,以考察这家书坊的出版作风究竟是一贯诚实,还是长于作伪。在这里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尽管郑振铎等人曾经认为此本李评是真本[1],但经戴望舒、王利器、叶朗等人的考证,容与堂本《水浒》是叶昼伪托可成定论[2]。既然刊于万历三十八年的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水浒传》是假的,那么,从一般逻辑推理来看,自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同时期、同书坊刊刻的、也是署名“李卓吾先生批评”的《西厢记》,乃至《琵琶记》、《幽闺记》、《玉合记》、《红拂记》等都很难会是真的,正如明人盛于斯在《休庵影语》中所说的:“皆称李卓吾,其实乃叶文通笔也。”
但是,问题并不如此简单,同时代的钱希言在《戏瑕》中遍指李评伪托时,却认为李评《西厢记》还是真的。他说:
比来盛行温陵李贽书,则有梁溪人叶阳开昼者,刻画摹仿,次第勒成,托于温陵之名以行。往袁小选取中郎,尝为余称,李氏《藏书》、《焚书》、《初潭集》、批点《北西厢》四部,即中郎所见者,亦止此而已。数年前,温陵事败,当路命毁其籍,吴中锓《藏书》板并废,近年始复大行。于是有宏父批点《水浒传》《三国志》、《西游记》、《红拂》、《明珠》、《玉合》数种传奇及《皇明英烈传》,并出叶笔,何关于李?
后来周亮工的《因树屋书影》也跟着把《西厢记》排除在“文通手”之外。这样,我们就能相信钱、周的话,认为李评《西厢》是真的了吗?看来也是有问题的。这是因为钱希言所说的话本身就靠不住。他说的中郎 所见者只是《藏书》、《焚书》、《初潭 集》及《北西厢》四部而不及《水浒》,而袁中道在《游居柿录》中明明说亲眼看到李卓吾在批《水浒》。证明钱希言说的话不一定正确。退一步说,假如李卓吾确实批过《西厢记》,那现存的容本《西厢》也不一定就是袁氏弟兄所看到的那本《西厢》,我们现在要分辨容本《西厢》是真是假,还必须从容本原文的实际出发来加以考察。其考察的最基本、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将容本《西厢》与容本《水浒》相比较,再与其他容本戏曲小说的评语相比较,看一看它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经比较,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之间在用词、风格、观点等方面都十分一致,这就使我们不难找到正确的答案。
在对照容本《西厢》与容本《水浒》评点的词语时,假如说经常见到的如“关目好”、“画画”、“如见”、“针线”、“传神”等可能在其他人的评点中也有使用的话,那么如好用“佛佛”、“活佛”、“好货”、“妙人”、“是个人”、“做官的”、“忒╳╳”等等,就比较特殊,在一般评本中非常少见的,而在这两书及其他容本戏曲批语中就比较常见。叶朗在《叶昼评点〈水浒传〉考证》一文中,曾对照容本《水浒传》与《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演义》的回末总评后指出,叶昼评点的“回末总评经常用重叠感叹词作结尾”,如“此李大哥之所以不可及与!此李大哥之所以不可及与!”“俗人何足言此!俗人何足言此!”“蠢人!蠢人!”、“不妄!不妄!”“的是大臣!的是大臣!”等等。这在容本《西厢》每出后的总批中也为常见,如“张生也不是个俗人,赏鉴家!赏鉴家!”(第一出)“如见,如见!妙甚,妙甚!”(第三出)“千古来第一神物,千古来第一神物!”“所以不可及,所以不可及”(第十出)“疑心,疑心!”(第十九出)“何也,何也!”(第二十出)其实,不但在总评中,而且在容本《西厢》正文的眉批中也可看到这类现象,如     在其他容本戏曲评点中同样也不难找到这类现象,如评《琵琶记》     再可证明容本《水浒传》与容本《西厢记》同出一人之手的是,不但是语句,而且在许多观点上也有十分一致的地方,如容本《水浒传》第二十一回总评论小说写人时能写出无形的“心上”、“意外”而胜过有形的画象时,引及顾虎头、吴道子云:
此回文字逼真,化工肖物。摩写宋江、阎婆惜处,不惟能画眼前,且画心上;不惟能画心上,且并画意外。顾虎头、吴道子安得到此?至其中转转关目,恐施、罗二群亦不自料到此,余谓断有鬼神助之也。
容本《西厢记》第十出总评也云:
    尝言吴道子、顾虎头只画得有形象的,至如相思情状,无形无象,《西厢记》画来的的逼真,跃跃欲有,吴道子、顾虎头又退数十舍矣。千古来第一神物,千古来第一神物。
又如容本《水浒传》常常对秀才与“大头巾”进行嘲笑,对“做官的”予以抨击,如第二十回批云:
昔人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岂特造反,即做强盗也是不成底。尝思天下无用可厌之物,第一是秀才了。
第二十六回《水浒》写武松杀了潘金莲后,县官念他是个烈汉,有意周全他,便把招状从新做过。此处,容本批曰:
可恨,倒埋没了武松了!今之做官的,都如此!
第八十二回写梁山买市十日处批曰:
今人一中进士,便先吃附近居民起了,那肯买市十日?
    容本《西厢》与此类批语不但在语气上,而且在观点上十分接近的,如论秀才云:
秀才不出此一两银子,只为那个人耳。不然,好不肉痛,安得有此大汗。
原来是吃饭秀才。
凡秀才受用,都在口里说过,心里想过,于身边并无半分也。观此可见。
 批张生做官后唱“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诸国来朝,万岁山呼“云云时曰:
做官的就说做官话了,丑也不丑?
叶昼对秀才、对做官的这类看法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这与他一生潦倒的生活经历是合拍的,而在中过举、做过官的李贽的文章中是不易见到这类嬉笑怒骂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容本《西厢》与容本《水浒》是出于一人之手,都是叶昼的伪托。
以上考证的逻辑顺序是:容本《水浒》李评是假的,容本《西厢》李评的语词与观点与它相类,因此也是伪托。但是,容本《西厢》有的用词与观点(如前述蒋星煜先生所引的有关“自在”及“文字如喉中[氵退]出来一般”等)[3],却与《焚书》卷三《杂说》中的观点一致,那是否可以用同样的推理来证明容本《西厢》的评语是真的呢?在这里,假如我们承认《焚书》中的《杂说》确是出于李贽之手的话,那么于李贽身后八年出现的赝品是完全可以揣模、利用它来打扮成“真品”的样子的,因此。假如在整体观点上并无十分明显的冲突的话,伪造者在某些地方适当地运用、阐发《杂说》中的的观点是不难理解的。但即使如此,叶昼作为一个极有个性的批评家,也喜欢用自己的批评语言,在容本《西厢》《琵琶》《幽闺》三记的批评中用“自在”、“自然”等词汇而不太喜欢用“化工”这个术语。不但如此,我们在容本《琵琶记》的评点中还可以看到与《杂说》的观点存在着细微的差别。李贽在《杂说》中论《拜月》、《西厢》为“化工”,《琵琶》为“画工”,认为“画工”之所以“落二义”,主要是伤于“工”与“巧”。他说:
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杂剧院本,游戏之上乘也,《西厢》、《拜月》,何工之月!盖工莫工于《琵琶》矣。彼高生者,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而极吾才于既竭。惟作者穷巧极工,不遗馀力,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
与此不同,容本《琵琶记》评点尽管也认为《琵琶》不如《西厢》、《拜月》,但其主要原因是在于“烦”,而从不提到病于“工”与“巧”,如云:
只是烦简不合宜,便不及《西厢》、《拜月》多了。(第二出总批)
描写殆尽,亦以太尽而少逊《西厢》也。(第五出眉批)
填词太丰,所以逊《西厢》、《拜月》耳。(第九出眉批)
烦冗可厌,如何比得《拜月》、《西厢》烦简合宜也。(第十出总批)
《琵琶》短处有二:一是卖弄学问,强生枝节;一是正中带谑,光景不真。此文章家大病也,《琵琶》两有之。(书末总批)
于此可见,容本《西厢》、《琵琶》等评点,尽管在靠近或模仿李贽《杂说》等观点方面作了一些努力,但假的毕竟是假的;更何况作假者叶昼本身是一个极有个性的批评家,所以难免要露出狐狸的尾巴。
 
二、           容本《西厢》的文学批评价值
 
    容本《西厢》李评是赝品,但并不等于说它没有文学批评价值。应该说,叶昼的《西厢》评点,在现能所见的几种他的戏曲评点中是最化功夫、最有理论价值的。这正像小说评点中,他的《水浒》评点比之《西游》、《三国》的评点更有文学批评价值一样。
当然,叶昼并不是一个戏曲行家,他对于《西厢记》的评点,并未关心它的演出效果,只是把它作为一部案头的文学作品来加以鉴赏的,所谓“文章至此,更无文矣”(第十六出总评)。将《西厢记》作为一篇“文章”,他大致从叙事、写人与曲白三大方面来进行批评的。
    对于《西厢》叙事方面的评点,用得最多的术语是“关目好”或“好关目”,这已是当时常用的术语。他在理论上也并无创新和独到的见解。个别的地方用“如见”来评价叙事,这与他一贯强调文学作品的具体性、形象性是有关的。如第九出写红娘在想到“咱每一家,若非张生,怎存俺一家儿性命”时唱:
    相国行祠,寄居萧寺。因丧事,幼女弧儿,将欲从军死。
这里容本李评就批曰:“叙事如见。”同样对这句唱词,徐笔峒评本批曰:“叙事简而尽。”汤显祖、沈[王景]评本批曰:“三词铺叙迢递不乱。”显然,三人的批评角度都不一样,各有一定的道理,但叶昼喜欢将文学批评与“画”论联系起来是显而易见的。他避开了一般从繁简、次序来看叙事问题的路数,应该说是有独到之处的。不过,他对此并未作深入的阐发,这是很可惜的。
    对于曲白,或许是受到李贽观点的影响,他强调的是“自然”、“自在”。
 
[红唱]
[耍孩儿]俺那里有落红满地胭脂冷,休辜负了良辰美景。
夫人遣妾莫消停,请先生勿得推称。俺那里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乐奏合欢令,有凤箫象板,锦瑟鸾笙。
 
 
批:
[谢眉]合欢令是排儿名。
[余眉]合欢令是排儿名,元乐府也。
[起眉]无名:“软”,今本或作“[甘大]”,非。《杜阳编》“兴国贡软玉”,可以曲直。
[容眉]如此等曲,已如家常茶饭,不作意,不经心,信手拈来,无不是矣。我所以谓之化工也。
[峒眉]情语中富丽语,能令人艳,能令人消。
[汤沈眉] 合欢令是排儿名,元乐府。箫,方作玉箫。
 
[末云]小生书剑飘零,无以为财礼,却是怎生是好?
 
批:
[容夹]穷神。
 
[红唱]
[四煞]聘财断不争,婚姻自有成,新婚燕尔安排定。你明博得跨凤乘鸾客,我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休(亻奚)幸,不要你半丝儿红线,成就了一世儿前程。
 
 
 
 
[1]    《水浒传的演化》,《中国文学研究》上册,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
[2]     参见戴望舒《袁刻〈水浒传〉之真伪》,1948年9月《学原》第二期;王利器《〈水浒传〉李卓吾评本的真伪问题》,《文学评论丛刊》第二辑;叶朗《叶昼评点〈水浒传〉考证》。综合诸家观点,可以定谳的最主要理由有三点:一、容本李评观点与李贽《忠义水浒传叙》的观点明显矛盾,甚至对立,最突出的是对于宋江的评价。《忠义水浒传叙》赞扬宋江是“忠义之烈”,认为水浒之众“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而容本李评大骂宋江是“罪之魁,盗之首”、“假道学,真强盗”。二、《戏瑕》曾说叶昼编过《黑旋风集》,而容本《水浒》卷首《述语》说李贽“手订《寿张令黑旋风集》”,后又附广告称“本衙已精刻《黑旋风集》、《清风史》将成矣,不日即公海内”。三、容本卷首有署名“小沙弥怀林”者作《批评水浒传述语》等四篇文字,其“怀林”虽实有其人,但在李贽生前早就去世。
[3]    实际上,在容本《西厢》的正文评点中,有不少地方更为直接地用“自然”、“自在”,乃至“化工”等概念来加以评价。如第 出眉批云:“如此等曲,已如家常茶饭,不作意,不经心,信手拈来,无不是矣。我所以谓之化工也。”